泺河南岸的这些个流民集镇有没有名字，吴州的百姓是没听过的，官府里的老爷们更是懒得关心。

最靠西边的集镇离吴州城最远，从这再往再向西走不到五里便能进了山，也是吴州境内几百里宽阔泺河的最西端。从此逆流而上，尽是迅猛湍急的河道，极难行船，是以流民们都把这个集镇叫“上河集”。

上河集或者说上河镇，这里住着两千多户人家，在南岸这些庞大的过分的集镇中显得“人丁稀少”。不仅如此，这本就人少的上河镇更是缺少青壮，很多户人家都是四五口皆是妇人。

只因为他们人少，还尽是孤儿寡母。是以只能在最西面占据位置营建镇子，谋生上则就更艰难了些。

这两千多户人家有大半都是黎城逃来的流民，剩下的也都是被大集镇排挤出来的，是比黎城人还要少的其他北方县乡的流民。

死路上爬出来的流民比谁都渴望活着，也比谁都更懂得怎么活着。

这些人少的异乡人没法获取同是流民的同情，没法与大州大县的流民一起抱团取暖。在有限的活路前，最缺的就是足够的好心。这些人从一个集镇被排挤到另一个集镇，只有黎城的人接纳了他们，一点一点把离散的流民聚拢在这上河镇。这个最靠西边，也是离吴州城最远的集镇，守着贫瘠的地和可贵的心，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苦日子里苟且的熬着。

在马建成还叫马三的时候，也曾来过这上河镇。那时候他正大张旗鼓的带着弟兄四处招揽人手，一直耀武扬威的走到这最西面。

他在这受到了冷遇。

除了寥寥几个应和者外，这上河镇里的人都只是远远的盯着马建成这伙人，不凑近也不出声。马建成骑着马绕了上河镇两圈，马鞭狠甩的“啪啪”声响彻了好几里，众人也依旧是在自己窝棚里各做各的事。马建成见此，又了解到了上河镇的情形，就扬鞭而去，撤出了上河镇。

这不值得他拉拢。

今夜月上弦，马建成睡得安稳。

估计他也是没有梦到这个场景。在他两年前策马离开的镇外高坡上，如今又有两个人站在那，喘着粗气，望着黒夜下的上河镇。

“柳伯，前面这就是上河镇了吧？”

“是啊，还记得路。这还是去年我带三小子过来，来找他一个姓高的娘舅。”

陈琦知道那是谁，高果，罗大洪的妻弟，也是个憨厚的汉子。记得那还是在罗大洪家，高果过来还东西，跟陈琦见过一面。他这人不像罗大洪那样爽快，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当着陈琦的面都没敢大声说话，还了东西就忙不迭的跑了。

没想到他还活着。

陈琦一点也不想歇着，只想赶快进去镇子看看还有没有自己熟悉的人活下来。

上弦月半，只有借着微弱的光才能看清近在咫尺的影。柳伯眼睛昏花，却能听出了陈琦的跃跃欲试。

他叹了口气，也忘了今日自己叹了多少气了。

“陈县丞，老汉还是有话要和你提前讲明，免得你就这样进了镇子，会出事的。”

陈琦以为还是那些贼人的事，却不成想柳伯开口便让他如遭雷击。

“黎城的人心里怕是还怨着您呢，怨您当初不该带着一帮老百姓去守城，害得他们都死在了城头上。之前推脱不肯带您来这，也是担心......”

“担心他们不会再像从前在黎城那样待我了是吗？”

柳伯叹着气，却仍是重重的点了点头，他没等来陈琦接下来的话，包裹两人的，是比长夜更深重的沉寂。

良久，陈琦抬起头，微弱的月光闪在他眼里。

“那我也去，若说今日之前我想见他们，还只是想帮帮他们过得更好，或者说见见故人乡亲。如是这样，可能我就在此停步了，我陈琦也可能就做羞于见人更畏于见人之态。但如今日柳伯你所言，这几个集镇，数万流民，俱要翻覆在贼夫之手。那我陈琦，又怎能不往......”

陈琦把一些话憋在了肚子里。

没来之前自己还不知道，如今方知这上河镇在诸集镇的最西，远在吴州城西近二十里之外，再向西北不过百里便是长岭关隘口。按时间计算，钱熹派出的六千叛军走得再慢，只怕也已经能望见长岭关了。险关一破，便是再无阻碍。只需急行一昼夜，叛军便可冲至此地。若真如此，上河镇便是第一个遭殃的，这镇中的流民，只怕又要经历一番生死，甚至......

不行，不行。

陈琦摸索着扶起柳伯，手指着上河镇的方向。

“柳伯，你看那还有户人家亮着光，我们过去歇歇吧。您老带我走到这一定累坏了，既已到此，剩下的事，便让陈某自己担着吧。”

两人相扶持下了高坡，踏着黑黢黢的土地，向着星点亮光处行去。

约莫走到离亮光的草棚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陈琦忽然停住了。见陈琦不走了，柳伯还以为他是冷静了，没了心气，又犹豫了。

哪知陈琦不光停住了脚步，还往后退了退，又顺势蹲了下去。

这让柳伯大为不解，刚才不是还正气凛然嘛？这，怎么就这般姿态了。他想问问陈琦怎么了，也就跟着蹲在了一旁。

“柳伯，算起来现在的时辰该是戌亥之间，什么人家这么晚了还点着油灯？”

让陈琦这么一问，柳伯也反应过来了。之前两人赶路已是精疲力尽，连脑袋都有些昏沉了。现在慢慢走了一会儿，有些回过劲来，才发现事情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