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前来，多有冲撞。不知路途，误入灵祠，还请这位小哥见谅。”

文绉绉的词让王顺反应了半天。

看来这姓陈的没想起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这上河镇的情况。

王顺想着不如先把他稳住，自己好找人来商量商量怎么办。俩人实际上没什么深仇大恨，好歹人家还给过自己半张饼，也不能说动手就动手。

“我听不懂你那些话。那，你先在这待会儿，别乱走动，我去叫镇上管事的来。别乱走啊，出事可与我无干。”

他刚刚确实是想着把陈琦堵在屋中，等到白天了也许二哥就能回来了。但天亮了其他镇民们也许就会发现草祠这的事，弄不好的话，二哥还没回来，这陈琦就被镇民带走了。

他想起二哥走的时候还交待出事就去找牛哥，王顺可算有了主心骨，丢下几句话就头也不回的去找牛哥去了。

陈琦没叫住他，只能是任由这人来了又走，颇为奇怪。只当是喝多了酒吧，但这人至少看起来没什么恶意，陈琦想不如就在此等候吧。

陈琦回头，才算是认真打量起这个简陋却又宽敞的草祠。之前在草祠外，他被这满屋的牌位惊到，便不由自主的从正门进来想仔细看看，却被突然出现的王顺打断。此时才算安下心来，陈琦便想探探究竟。

这里的牌位大大小小有六七百之多，大都十分简陋，只是随手可得的破木板上刻了些歪歪扭扭的字罢了。有一部分的字写得还算规整，想来这上河镇也有不少识文断字的人。

既然柳伯一直也没认出这里其实是供奉牌位的草祠，大概别的集镇应该是没有的。想来是逃难至此的黎城流民为了祭奠死去的家人而建造的，又因为家族亲里都被打散，分布的十分破碎，故而集镇里的各家各户都把牌位聚在一起供奉，这也就是这些牌位上刻着的姓氏十分繁杂的原因了。

陈琦把那盏长明的油灯托起来。将它举在前面，好能看清楚那些牌位上刻着的名字。也许那些死去的黎城百姓，还有些曾与陈琦说过话，甚至是和他一起上了城头，却死在那里。

无论如何，理当祭拜。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从陈琦眼前划过。

赵屠户，原来他就叫赵屠啊。这个平日里杀猪宰牛的汉子，在城头上用那把剔骨刀不知道挥砍了多少刀，终是体力耗尽，被五六个叛军用长矛钉死在了黎城的城墙上。

就在陈琦的身边。

刘二望，是东街卖饼的，经常笑嘻嘻的跟陈琦行礼，快三十的人了娶不到媳妇，也不着急也不发愁，就每天在街上卖自己的大饼。

原来他也死了。

邢成，是那个县大牢里最会偷奸耍滑的狱卒，跟着那个贪了不知多少家产的县令逃出城。连家里的老母都没带上，就跟着县令他们死在了城外的荒山野岭，连那颗头都被砍下来被叛军扔回了城里。可怜他那老母，先是被儿子丢在城里等死，又接到儿子的死讯，年近七十的老人几度昏死。还是陈琦求着几个城里的客商把老人带出了城逃命去了。

这有他的牌位，难道是邢成的老母亲活着逃到了吴州嘛。

陈琦越看心里越是焦躁，他真想知道谁还活着，谁又死了。那些曾经跟他近在咫尺的黎城父老，如今想在千里外的吴州再相见，不知道还要有几多波折。

陈琦还在看着牌位上的名字，灯影摇晃，牌位的影子也跟着飘忽。

“故男刘春生之灵位......”

陈琦猛地定住，刘春生，不就是柳伯镇上那个妇人家的娃娃嘛，跟三小子在一起的那个，下午还跟着柳伯在镇子口来迎接自己的，这怎么会有他的灵位。陈琦想想也许是名字恰好相同，他往前伸了伸手，把那个牌位拿过来，翻过来，背面果然写着几行小字。

“有子名春生，渭县武溪人，年十一，同其母丧于兵乱......”

再后来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了，细看下，却像是写完后又被划了去。

年纪和乡籍都对得上，这世间怎么会有这般凑巧的事。那日相谈，春生娘明明白白说自己是守寡的妇人，这里却又冒出了以春生阿爹的名义立的牌位。如果非要解释得通，那便是春生娘也没有真的确认自己丈夫的生死，而这个生死不明的男人，一路也恰好流落到这上河镇，也在悲痛中认为自己的妻儿已逝，故而立了牌位。

陈琦觉得可以这样想，那想必这个可能是春生阿爹的人眼下就在这上河镇。

“可他为何又要划去后面刻的字呢......”

陈琦又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看出什么来，也就把那牌位放回了原处。他想着还是等自己与上河镇的乡亲见上一面，再去好好的找一找这个“春生爹”。这个百姓流离家破人亡的年头，能够亲人重聚，是莫大的难得，那孤儿寡母的日子想必也会好过些。

柳伯借着夜色还躲在一处草棚的后面，陈琦并没有叫他过来的意思，这样一旦出了危险，柳伯还能不受牵连。虽说这老汉已经有了豁出命的打算，但陈琦做不到铁石心肠，在他看来，柳伯把自己带到这就够了，剩下的，还得自己闯。

左等右等，也不见有人来。算算时辰，已是子时。上河镇一如初见时那样静谧，实则已有激流在千家草棚中涌动。

有人鼾声如雷，似梦金戈铁马；有人奔行疾走，手提棍棒绳索；有人倚门长叹，眼中凝含虎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