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太祖戎马十一载,南北征战大小七十余场,终是一统宇内。这位马上帝王在彼时还是一个下县的吴州城外,打了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亲自指挥的决战。自此,南北再无战事,百姓终是盼来了又一个太平世。
那次战后,班师前夜,太祖命画师为自己画下一幅戎装全身像,就此,这幅唯一的太祖戎装御容像,就挂在了武德不兴的吴县的御容楼中。纵使世殊时异,帝王更迭,吴县也成了吴州,这座御容楼依然是城中最显眼也是最庄重的建筑。
每逢年节,地方官员均要在御容楼进行祭拜,由品秩最高的疆臣偕吴州城内七品以上的官员参拜太祖御容像。而像采访使、观察使这样的封疆重臣到任,虽说也要举行隆重的仪式,但从无借此祭拜御容像的故例。
很显然,仅一纸虚假的圣谕消解不了贺承绪的顾虑,他是想借太祖御容像来宣示自己擢升山南采访使的正当性,以此来获取吴州百姓的信服。而一旦他祭拜结束,借太祖声势抬高声望,收取民心。便意味着他自行封官的谋划彻底圆满,可行山南采访使职权的贺承绪不仅能名正言顺的摆弄吴州官场,甚至还能节制吴州以南的襄邓随三州军政诸事。
李文昱不能坐以待毙,他已经尽量联络吴州还未被贺承绪整合或者本就对贺承绪不满的势力,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这些力量在贺承绪裹挟朝廷名义的压制之下还是略显单薄。
如此一来,能助李文昱渡过难关的,便只剩两人。其一,便是陈琦。这也是他为何连夜赶来的原因。
“我需要掌握流民的动向,好以此来做谋划。”
今夜风息,烛火安稳,可陈琦分明感受到了风雨飘摇。他将食盒重新盖好,那蒸饼尚有余温,可已经不能再使陈琦贪恋。他盯着眼前的李文昱,好似要看穿这一袭黑袍下到底隐藏着什么。
“你所谓的谋划,是否也该对陈某和盘托出了。”
李文昱没想到这个紧要关头,陈琦依旧是不能完全信任自己,不过这也让他感到一点欣慰。
这个木头脑袋看来开窍了,经历这么多事终于是有点防备心理了。
陈琦看出了李文昱的犹豫,便从身后拿出了陈二留下的那几页书信,在李文昱眼前晃了晃。
“这几页纸上也许有你想要的消息,但你要拿出诚意来换。陈某并非不信任李县令你,如你所言,我已别无他法。只是陈某不想再糊里糊涂的做事,正如我现在仍是不知那个城东小院里藏着什么秘密。还请李县令坦诚相告,若真能救吴州城内外十几万黎庶,陈某自当无怨。”
李文昱听罢,点了点头,一捋胡须,开始娓娓道来。
“你我本就不是志同道合之人,只能说是相互利用。也许你本身并没有这种想法,但事到如今,做也就做了,是也就是了。我李文昱行事不周,待到京城沦丧才惊觉自己处境之危。恰好你却出现,让我看到了一些机会。其一是他贺承绪借你来假传圣谕,却又没有掌控你,如此,只要你活着,我便有正当的名义去治他贺承绪的罪;其二,就是我发现在这吴州城中,只剩下你还保留着与流民沟通的渠道,也就是说只要行事得当,你就能替我把控流民势力。有名有实,如天助我也。”
李文昱自己走到一边,在水缸中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得饮下,颇有种豪迈汉子的做派。
“好水,比吴州城里的井水清甜多了。我接着说,你问我的城东小院,那地方我自有用处,至于里面的人的身份,倒是不妨告诉你。那位老者是前朝左武卫大将军薛城之子,本是袭其父爵位宜城侯,但三十年前年因在西北杀俘甚凶又纵兵剽掠,被监军上告,贬为了东溪县男,迁到了这吴州,再未复职。这几十年来一直就只是居于庄园之内,不问州事,不与官应酬。以致于许多吴州官吏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位勋贵居于吴州,至于贺承绪,他多半也不记得这事了。我与其交好始自被贬为县令之后,有一日饮酒骑驴出南门外,不知行了几个时辰,误入了他的庄园。他也不恼,引我入园同饮,几番酒醉下来,竟成了忘年之交。”
陈琦抬起手在李文昱的眼前晃了晃,示意他长话短说。
“你看你急什么,等你到了我这年岁,方才会觉得回忆里能有这等美妙事,是多不易啊。”
听他这么说,陈琦好像被什么回忆扯了一下,脑袋微微摇晃,但片刻,便又恢复了。
“承您贵言,但愿陈某真能活到这个年岁吧......”
李文昱瞥了他一眼。
“丧气。闲话我也不提了,这老头......不是,这薛公名叫薛令,被贬前官拜京西行营副大总管,现在就剩个空头勋官,以后你见了叫声薛护军,老头准保乐呵。别看他不理外事几十年,可话说人老成精,京城被破的消息一到,他就差人请我去庄园一叙。晓以利害,才使我如梦初醒。他与我言道,吴州若是落到像贺承绪这样居心叵测的人的手里,慢说是这吴州城,就是整个南土,也未必还会以朝廷为尊,阳奉阴违尚且事小,割据争雄也非难事。到那时候,像他这样的旧朝遗老,势必会遭到清洗。既然不能坐以待毙,他就只能找上我,一来是信任李某为人,将这吴州交付与我也安心,二来这吴州也就只有我会坚定不移的与贺承绪作对,不会行阿附之举。”
“他能帮你做什么?”
陈琦的问话让李文昱有些诧异,开窍也就算了,这开窍也能一日千里?这话不像是那个耿直无谋的陈琦该说出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