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树影婆娑。
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在林间追逐着。
拂月一面跑,一面时不时回头看着身后的白衣女子。再回头时,那女子却不见了。
她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回头只见一道紫光袭来,待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那藤鞭捆住,动弹不得。
她挣扎了两下,抬头看着面前白衣女子缓缓落下,喊到:“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何至于追我至此。”
云涉谰道:“晚辈受拂晓真君所托,前来带你回去。”
拂月愕然,她震惊道:“姐姐?”
脑中的记忆被唤醒。一对出自富贵人家的姐妹,一人一心向道,一人精通武艺,后家道中落,骨肉分离,妹妹受北夏太子恩惠进了女侍卫营,成了东宫第一死士;姐姐拜入临鹤峰派潜心修炼。
“她怎么还会管我这样的人……,她怎么能管我这样的人!”
云涉谰蹲下,一只手放在她的头顶上,随后问她:“你是怎样的人?”
拂月没有回答,她想,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自己死不瞑目,成为一个怨灵,满身怨恨,手上沾满鲜血,结局只有魂飞魄散。而拂晓,她是真君,是修真界的女君,傲雪凌霜。
两人虽一母同胞,但如今却是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卑劣不堪。
云涉谰看准时机,那只手猛的抓住她的脑袋,大喝一声,将一团黑气打出,又结下阵法,将那团黑气封进锦囊里。
“你?”
“这是鬼族在你身体里种下的,蚀人心智,放大仇恨,不分是非。”
云涉谰微微皱眉,近些日子抓到的怨灵体内几乎都被种下了这个东西。
“月姑娘,方才你说拂晓真君不该管你,可我却认为,作为姐姐,看着自己的妹妹被鬼族利用,违背自己本心,多少是有些不忍的。她看着你在黑暗里挣扎,没有人能够帮你,连她也做不了什么。现在晚辈们正在调查此事,拂晓真君这才来寻我,希望我们能引你回到正途。”
“正途?何为正途?满朝文武是非不分为正途?还是洁身自好的人身败名裂为正途?”
见她情绪有些激动,云涉谰表面没什么波澜,宽大的衣袖下却绕了绕手指,焕心又缠紧了些。
“我虽然没有经历过你那般无助,却也知道其间的痛苦怎么也是刻骨铭心的。”
拂月留下眼泪,但还是倔强的哭喊道:“你知道什么?!人都死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这么些年她早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一个人习武,一个人护太子周全,一个人在角落里暗暗流泪,一个人复仇。再大的苦她都忍着,久了就忘了。再疼的伤放久了,也会自己好的。
“就算……就算我是被鬼族利用了,但他们,他们不都是罪有应得吗?!”
“月姑娘,你复仇是应当的,心怀怨恨也是应当的。毕竟你看来,太子并未做任何事情。”
听着她这些话,拂月眼里闪过一丝的期待和希望,她惊喜道:“你,你知道当年的事!?”
“不,”云涉谰笑着摇头,对上拂月黯淡的目光,“我只是略知一二,但此事修真界插手,若是放任你,结果不见得会有多好。”
“呵,”拂月冷笑一声,“我尽然做了,就不在意结果。修真界又如何?”
“也是,月姑娘如此忠心护主,人界很难找到第二人,可你终归是少年性情,又被蒙蔽了心智。你用你的视角办事情,可曾想过,史书上是将所有的罪行都安在了太子身上,晚辈们查阅下来也只会敲定是太子所为,到最后,背上这些罪名的又将是太子殿下。”
“我,我……”
云涉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回了焕心,拂月抱住自己的头,她一心想要让害了回铭的人都受到惩罚,却不想是在给他增加莫须有的罪名。
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拂月抬头对上云涉谰温柔的目光,她听见她说:“我会帮你,随我去北夏吧,将当年的事情说清楚。”
两人相继起身,云涉谰给自己换了身装束,蒙上面纱,似是很不想让人认出自己。
“我不便露面,到皇宫说完后你便躲进我衣袖里。”
拂月冷哼一声,“修仙之人还在意闲言碎语?”
云涉谰不吃她这套,道:“虽说我们修行,但也就比普通人多了一身灵力,自然也听不得那些诋毁的话,若是让别人知道我包庇怨灵,不定招来什么是非。”
“鬼族的人也是近两年才找上我的。不瞒二位,当时我壮志难酬,父皇因母后去世也不是很器重我,我对父皇优柔寡断毫无作为的作风也颇有不满。鬼族来找我,希望我能和他们合作。”
两人同问:“什么合作?”
“他帮我得到皇位,我出军帮他们得到北夏。”
两人同惊:“北夏?!”
“北夏地大物博,是一块福地,想来对他们来说有什么作用吧。”
周念伊:“你答应了?”
“没有,”李安民否认了,“皇位对我来说并不有什么吸引力,也不是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他早晚都是我的,况且鬼族的心思我也是清楚的,我一直没有给他们答案,若是答应他们,那就会成为他们的把柄,到时候怕是南梁也会落入到他们手中。”
他顿了一下,说:“这样不划算的买卖,我不会做。但说到底,我们凡人之躯,多少力不从心,攻打北夏实属无奈之举。”
周念伊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人很容易让人看透。他是重情的,因为弟弟选择相信他们,也是狡猾的,能够同鬼族周旋这么久,自然也是自信的,对皇位有种势在必得的信心。
六王爷府内,周念伊和云子虚听着李安民的说辞,不禁疑惑连连。
那对着南梁皇帝下手的究竟会是谁啊!?
一旁的李上闲似乎不太在意这些,他没有怎么插嘴,反倒对云子虚殷勤得很,一会儿剥个葡萄,一会儿剥个荔枝,再要不扒个香蕉,每一个都递到他的嘴边。
云子虚不耐烦的别过脸,不想看他。
李安民倒对他满脸宠溺,“我可以断绝与鬼族的交集,并且不再攻打北夏,不过二位要帮我驱除南梁境内的鬼族。”
云子虚:“南梁鬼族的气息并不重,驱除起来不是什么难事。”
周念伊也附和道:“待我们解决北夏的事,便来南梁。”她接着说:“你父皇的情况我们看过了,之前猜测是北夏先太子回铭下的手,可有些事串不起来,这个想法就显得有些勉强。若另有其人,只怕我们还要再查查。”
李安民起身朝两人拜道:“那便劳烦你们了。”
周念伊两人离开后,召出佩剑在南梁合力设下一道结界,吩咐不要出境,这结界暂时可以起到驱除鬼族的作用。
李上闲在城墙上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念念不舍。
李安民有些好笑,他问:“你不是喜欢女子吗?怎么看起来很喜欢那位公子?”
“我看过她的女相,”李上闲嘟囔道,“白衣素雪,像极了母后。”
李安民一怔,万千言语化作一个轻轻的抚摸。
周念伊心情不错,尤其是看到云子虚被那个小王爷如宝般呵护着的样子,她满面笑容,说到:“云子虚……,那小王爷是真的很喜欢你啊。”
云子虚抖了一下,连带着剑身都抖动了两下,他道:“实在荒唐。”
“是么。哎!”周念伊叹了一口气,“你有没有觉得,北夏的这个案子有些奇怪?”
感觉很复杂,但其实很好解决,似乎有些太过好解决了。而且以目前的情况看,北夏与南梁竟不是一人所为。那怨灵最后还放过了回异?!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却突然听见一阵灵言入耳,是周易霜的灵言。
周易霜:师妹,快些回来吧。怨灵找到了。
找到了?哪里找到的?
周易霜:是她自己来的。而且,我们的猜想完全错了。
什么?!
云子虚也收到了云赫的传音,二人相视一眼,随后催动灵力,加快速度朝北夏驶去。
春风得意,一花一叶都闪着光芒。回羽和回异都来了这里,众人看着面前的怨灵,十分不解。
这怨灵一身黑色装束,手腕上一双银色护腕,左肩套了护甲,梳着高髻,身量很高。再看旁边的彩衣女子,面纱遮脸,看不真切。
那彩衣女子道:“这怨灵已经收归与我麾下了,告诉完你们真相后我会把她带走。”
由于使用了变音术,大家并没有听出云涉谰的声音。却从心底里感谢这女子,若不是她,她们恐怕早就偏离真相,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一切都是我做的。”
拂月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郁离歌:“包括南梁?”
“是的。”
“这样啊,我们起初还以为是回铭殿下呢。方便说说……”
“不是太子殿下!”
众人还没将“原因”二字说出口便被拂月打断,拂月颤抖着身体,似乎很不喜欢别人说回铭一句坏话。
“殿下……殿下他一向温和有礼,重情重义。从来没有害过人。”她微微抬头,眼里噙满了泪水,“回辛的妻儿不是他杀的……,是南梁皇帝——殿下的结拜兄弟动的手。他忌惮,忌惮回辛的兵权和军事才能,太子殿下带人赶到时已经晚了。”
周念伊问:“所以?他才会和南梁皇帝大打出手,恩断义绝?”
“不错。”
回羽乘胜追击:“那我父皇被贬边疆呢!也不是……他干的吗?”回羽越向后问,声音越来越小。她似乎已经知道答案了。
“不是,”拂月对上他的眼睛,“是先皇。”
她冷笑道:“那夜,先皇邀太子进殿,金銮殿内,太子跪在他面前,不停的磕头请求,求他不要贬你父皇,可他再怎么求都没用。之后,殿下公然抗旨前去边境给他送物资,被乱石砸下……”
她不再说了……
透过拂月的眼眸,大家仿佛看到那个温和有礼的太子殿下一手提剑,一手揪着结拜兄弟的领子,歇斯底里的吼道:“你看着他长大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又看见他在富丽堂皇的金銮殿内放下尊严,卑躬屈膝的乞求自己的父皇:“父皇,我求求你,不要贬他,他,他已经够苦了,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了,我求求你……”,然后,被那九五至尊恨铁不成钢的踹开。
被误会后,他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千夫所指。
难怪,难怪那卷轴展现的画面里,他无助,迷茫。他重义,所以甘愿替南梁皇帝担罪。他重情,所以要维护一个父亲在儿子心里的伟大形象。他宁愿自己的弟弟恨他一人入骨,也不要因为仇恨与南梁兵戎相见。他说恨一个人比恨所有人好,他说他一个人就能消除回辛的所有怨恨。忍辱负重,担下所有骂名和罪行,以自我血躯保万人安宁。
“殉主后,我在冥界见到了殿下。殿下在河边没有仇恨,没有不甘,他只是惋惜,说我年纪轻轻跟错了人,这个年纪丧失了性命。我哭着问他,问他后不后悔,问他为什么要担下这些本不属于他的罪名。他告诉我……,”拂月顿了顿,“我本就不是合适的太子人选,这位子迟早坐不稳。他走的早,他想看看平常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拂月是经过重重选拔的金牌贴身侍卫,她亲眼看着殿下被误会,后来担下罪名,就连死去都落得个罪有应得。所以她不甘心,凭什么好人会不得好死,坏人却可以平步青云。
“殿下他……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回羽早已别过脸,不忍心再听下去。回异睁着大眼睛,颤颤的说:“父皇他……他很想皇叔的。”
拂月听此,瞪大双眼,不解地看着他。
“因为,那个瓷娃娃他从来没有取下来过。瓷娃娃丢了后,父皇常常来东宫,不说什么,就站着。”
郁离歌:“对,那个瓷娃娃?”
拂月:“是我拿走的……他杀了殿下,他不配拥有殿下的东西。我以瓷娃娃为诱饵,对他下了手。”
云子虚淡淡道:“你错了。回铭他是自杀。”
拂月猛的侧脸,震惊的看着他,再看了看旁边的那些弟子。弟子们纷纷点头。她低下头,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塌了,碎在地上,一败涂地。
殿下……
大家都不再多问,也认出这便是卷轴画面里端着吃食的女子。还是云涉谰说道:“当年的事,知情的人都死于那场动乱。再怎么查,矛头都是指向回铭。”
没有任何转机。
她继续说:“拂月又被鬼族利用,心智混乱,一心只想报仇。”
云子虚:“拂月?”
他想到了拂晓真君。
周念伊问:“我有一事不明,你连回异都下了手,这一切地罪恶之源是南梁皇帝,为何李安民他们你没有动手?”
“他与太子殿下很像。”
周念伊和云子虚被噎了一下,想起李安民为了弟弟坦白的模样,也明白了。
云涉谰见话已经说清楚,便咳咳两声。拂月缩身,钻进了云涉谰的衣袖里。
看着云涉谰远去的背影,众人松了一口气。纷纷叹到:“没想到我们一直都错了。”
“是啊,误会了太子殿下。”
“尽然已经真相大白,拂月怨气已散,那她岂不是很快就要消失了?”
“是啊,如此忠心耿耿,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不会,”云子虚打断众人谈话,“她的怨气不会散的。”
就算误会再怎么解开了,回铭也确实是被逼死的,被父皇的狠心,皇家的斗争,弟弟的怨恨,兄弟的背叛所逼死。或许,他曾想过要将真相说出,可看着曾经向自己谄媚不已的大臣们全都反过来指责自己时,也就放弃了这想法了。
千夫所指,扣莫须有之名,纵使自命清高,也终遍体鳞伤。
他道:“拂月的怨念在于回铭的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