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混乱中被迭剌部首领擒获,现在应该还身陷契丹人的营帐,”盘陀多摩本想关切我的遭遇,但见我眼睛都急得发红,就一边拉住他的马的笼头一边回答我道,“我们也在等他们开出释放人质的条件,但他们迟迟不给我们回应。”
得知叶尔斤被俘,我的心中五味陈杂。尽管希望他平安回到部落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掐灭,但当我知道他还活着时,就明白事情还有转机的可能。
“等不及了,”我紧紧踹住脚上的马蹬,调转方向对他俩说,“你们与我现在速去迭剌部的营地一探究竟,我们不能将叶尔斤放在敌人的帐篷中不管不顾。”
他俩对视了一眼,就同时看向我、右手抚上他们的胸口:“与您同行。”
于是我不再继续向南,而是与我的两位族人一起径直离开城关、奔向契丹人的势力边界。
迭剌部的人似乎早就料到我们自己会主动前去,因此他们的守卫见到我也毫不惊讶。
“尊敬的述律部首领,我们的大人在大帐中恭候您几天了。”
我不想与面前这个面上挂着假笑的契丹人过多客套,直截了当抽出弯刀抵在他系着盘扣的衣领上方:“我的属下在哪。”
这时,一道飞矢从我身前略过。箭头直穿我胳膊下的衣袖,将我的手臂击至一旁。
“何必如此来势汹汹呢,我的朋友,”一个脖子上挂着一圈玉石的契丹男子走到了我几步开外的地方,待我看清他的脸,发现他正是叶尔斤在包围圈中发动突袭的对象——迭剌部的首领耶律匀德实。
我拽开手臂上的弓箭狠狠扔至地上,转过身去与他对视:“耶律匀德实,倘若你够聪明,就知道与我作对,就是与驻扎城墙的几万汉人以及城墙外被我笼络的契丹人作对。”
“身为我的手下败将,你还真是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听我这么威胁他,他轻轻从鼻子里哼哼两声,“你大可叫上你的那些乌合之众,用他们的鲜血来洗刷我战马的马蹄。”
听他这么说,几天前被从后翼包抄的记忆涌入我的脑海。我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中年男子不仅仅是迭剌部一部的首领,更是契丹人在牢不可破的城墙面前结成的部落联盟的大人。想到这里,我原本紧握刀柄的手不禁垂下,气焰也消了大半。
但我知道此时不能展露出半点的怯色,就强做镇定与他交涉:“开出你的条件吧。”
“条件?”他听我这么说,仰头哈哈大笑,“我有说要把你的族人还给你吗,我何须你的条件?”
我不懂他的意思,皱着眉头问:“此话何意?”
他收敛笑意,作出强硬的姿态,居高临下对我道:“我很抱歉,回鹘人,你的那个族人,就留给我祭天所用吧。”
听到“祭天”两字,我的呼吸都差点滞住。我稳住自己想要上前给他一刀的冲动,作出不甚介意的神态:“大人何必为难我的一个小小属下,您完全可以用他向我换得更丰厚的赎金。”
“这倒有理,”他的眼珠转了一下,看向我道,“实话告诉你,其实我亦舍不得将这个勇敢的武士处死,更何况他的身体里流着的是珍贵的突厥人的血脉。”他顿了顿,又道:“我可以保留他的性命,但条件是你必须交出你们锻造铁器的图纸,并由你亲自去说服他投降我。”
听到这个条件,我只觉得不可理喻,冷眼望着他:“仅用一名小小部众,你就向我开出如此多的条件,未免欺人太甚。”
“你又何必嘴硬呢,回鹘人”他冷笑一声,对我道,“从刚才你的反应来看,他的生命似乎对你而言至关重要。而我向你讨要的,只是锻造铁器的方法以及这个突厥人的忠诚。倘若你觉得这比交易不划算,那就请回吧。”
我咬紧自己的下唇,心中不停盘算。我并不介意叶尔斤向其他势力效忠,因为他这两年为我所做的已经足够。但倘若掌握了铁器锻造技术的契丹人能够锻造出配合他们近战的武器,这对于本来就擅长骑马与射猎的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如虎添翼一般,可能我们再也无法与其匹敌,
“阿伊娜……”身后的盘陀多摩紧张地呼唤我的名字,生怕我一个冲动就答应了他。
我深知作为一个明智的决策者,此刻都会选择转身离开。因为能干的属下即便成为弃子也不能为敌人所用,而我们在与敌人对抗时所独具的优势则关系到我每一个族人的安危。
可是叶尔斤……我无法分辨我对他到底抱持着怎样的情感,但愧疚一直撕扯着我的内心——因为年少无知的一句玩笑话,他就在屠杀发生时放弃去追随前途更为光明的哥哥们,而是选择投身于我这个弱小的部族。两年来他让我的族人掌握了与敌人拼杀的技巧以及在战场上生存所必需的勇气,而我却没有什么荣誉与牲畜来回报他。倘若现在我对面前的契丹人说一个不字,那种感觉就如同我亲手杀死叶尔斤一样。
想到这里,我松开紧抿的嘴唇,对这个迭剌部的首领匀德实说道:“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你我都必须向各自的神明发誓,此后两部永不争斗,亦不彼此出卖。”
匀德实扬起他的眉毛,饶有兴致地问我:“哦?也就是你我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吗?”
“大人可敢发誓?”我盯着他,心中在赌一盘难以预知结果的棋。
他的嘴角挂着难明其义的笑容,缓缓举起他的右手。见他这样做,我亦面对他作出与他相同的动作。
“我耶律匀德实(阿伊娜·曷萨·硖跌)向长生天(大明尊)发誓,此后迭剌、述律两部仇恨消解,并永不将矛头对准彼此。”
我与他同时念出誓言,用灵魂向彼此的神灵做担保,终止了任何一段可能在两部间发生的循环往复的冤仇相报的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使得我对面前的这位契丹首领刮目相看,因为游牧的人往往将恩仇看得过重、甚至可以将复仇当作一生的意义。在这种风气下,化解仇恨对他们来说堪比剥夺灵魂,更何况是在彼此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而面前的这位契丹人也与我一样是不被这种传统所束缚的务实者,这也使我们之间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认同。
但现在让我唯一担心的则是如何劝说叶尔斤,因为他是一个性格中深深印刻着先人教诲与恩仇观念的作风传统的武士。我知道,倘若我想让他活下去,就必须放弃他——不仅仅是放弃他这个人,更是放弃他对我的忠诚与信任,而这对我和他都是极其痛苦的过程。
但我又必须去这么做,而我的潜意识中似乎则是这样期待着的。因为我知道他值得更好的主人,而我内心中对自己性别认知的矛盾与自卑,都让这样优秀的部署成为我不愿言说的负担。
永别了,叶尔斤。
我在心里默默与这个一度跟随我历经风雨的忠诚伙伴道别,鼓起勇气,跟随耶律匀德实走向关押他的军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