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太平兴国六年，益州路。

芙蓉城中花冥冥。五月的蜀中正是咸湿闷热的时候，行动间便是一身又一身的汗，但仍挡不住无数人一批又一批的涌入益州城中。

今日是益州知州庞素之母庞老夫人的八十大寿，人活七十古来稀，这位老夫人早在三年前便因长寿闻名乡里。如今既要过八十大寿，又要在城郊十里外的玉泉寺拜佛听戏，赏膳施粥，自然满城瞩目。无数人翻山越岭的赶过来，在庞府外的长街上围了长长一排，一为沾一沾老寿星的福气，二则是长长见识，看看这一等富贵人家是如何给老娘做寿的。

这日一早不过四更天左右，刘娥只觉得尚未入眠，就已经被人叫醒。

“刘娘子，刘娘子快起来了，今日老夫人做寿，咱们要去给老爷们献舞，你可莫要睡着不起来，错过了时辰。”

女子尖利的声音仿佛有着穿云裂石一般的力量，刘娥猛地惊醒，抬头看了一眼暗色的床幔，冲着屋外轻声道：“我知道了，这就起。”

窗外的女子“哎”了一声之后，匆匆离去。

刘娥穿上外衣，打开房门，借着月光自院中的井里打了盆水匆匆洗漱完毕，这才踩着月光去了庞府舞女歌姬们修整化妆的厢房。

厢房中已经有一些歌姬到了，此时正争抢着梳头描眉。他们多是府中的家生丫鬟，因着会跳几支舞，会唱两首歌，才做了歌姬，虽然从此不用再做一些脏活累活，却是比普通的丫鬟更叫人看不起了。歌姬歌姬，谁不知道家养歌姬其实也就是一大家子老少爷们的玩物。有客人来时，为客人表演助兴，没有客人来时则要随时听候男主人们的调遣。

这些女子大都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许，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见到刘娥到了，自然都纷纷阴阳怪气的冷哼起来。

他们都是这庞府中最低贱的侍婢，人人都能踩一脚，人人都能看不起。可刘娥不同，她并非奴籍，而是十多年前庞府嫁去嘉州的大娘子的女儿。

当年那大娘子嫁的乃是后汉右骁卫大将军刘延庆的儿子刘通，后来刘通刘衙内又做了嘉州刺史，倒也算得上是世宦人家。只可惜这位大娘子红颜薄命，嫁给刘刺史多年，也只生了个女儿，更在女儿尚未满月之时便一命呜呼。而那位刘刺史，因痛失爱妻爱妻，日日郁郁寡欢，要不了多久，也死了。只是在死前将女儿托付给了自己的岳家，也就是如今的庞府。

当年刘娥刚到庞府时，也是百宠千娇的小娘子。只是后来人心易变，又因她外祖母也就是如今的庞老夫人年老昏聩，渐渐不能在府中主事，这才慢慢的受了冷遇。刘娥天生一副好嗓子，又生得身段轻盈面容秀美，日子久了，便令她学了几首歌。平日里没事的时候，只教她一些歌舞杂技，又令她在府中花园里养养花鸟，全做侍婢而已。有客人到访时，更是全然充作歌姬的。

刘娥也曾想过反抗，然而一来她那个时候年纪太小，二来庞家到底是她岳家。若是庞家都不能护她周全，那只怕这世上也没有几个地方可以护她周全了。因此，才一味忍耐至今。

刘娥不理会歌姬们的冷嘲热讽，在她看来，这不过都是一群同样身不由己的可怜之人而已，不理他们也便罢了。径自走到自己的铜鉴前，梳了头描过眉毛，开始细细的涂脂抹粉。

果然那些歌姬见刘娥淡淡的并不理会，相顾一眼，都冷冷的哼了一声，又各自去做自己的事。

他们今日要跳的是一支祝寿舞，名唤仙子献寿。只是虽然这舞听起来是祝寿的，实际却是要跳给外院里那些男人们看的。这时的人们刚刚经历过五代十国的战乱不久，虽说蜀中在后蜀国主孟昶的治理下繁荣富庶远胜他处，但乾德二年到乾德四年连续的战事仍旧给这座城市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如今的锦官城繁华依旧，只是经历了战乱的人们到底不若和平时期来得风雅，因此这舞不求精致，只要歌姬舞女们打扮得颜色姝丽，妩媚动人即可。

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娘，实在不用过多修饰，刘娥对着铜鉴淡扫了娥眉，又点了些舞姬坊中低劣的胭脂细细的在唇上摸匀，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便映在镜中了。她看着铜鉴中自己如雪般莹白的肌肤，回头望着窗前一株迎风而立的兰花草出了神。众人见状，自然纷纷满脸不屑。刘娥望着那株兰花，心里想的却是昨夜表兄庞修竹来找她的事情。

昨夜，子时。

更声刚刚敲了三下，刘娥就听到了门板拍击的声音。她打开门一看，见院中一人宽袍广袖，面容俊秀温和，正是庞修竹，左右四顾无人之后，忙将人拉进房门。

“轩仪，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过来？”庞修竹摊开双手，是两块碧莹莹的绿豆糕。这玩意儿如今实在新奇，便是寻常富贵人家也未必吃得。庞修竹带过来，自然是用了一番心意的。

刘娥见他一脸诚挚，心中一动，就着他的手拈了一块放进嘴里，只觉得一股豆类点心特有的清香在口中散开，瞬间口齿噙香。

“怎么样，好吃吗？”庞修竹忙问道。

“嗯。”刘娥含笑点了点头。

庞修竹登时喜形于色，他说：“你觉得好吃就好，他们做了送到我房中来，我不爱吃，但是见执墨吃得欢喜，想来你也是爱吃的。”

执墨是庞修竹的小厮兼书童，粉雕玉琢一样的小孩，庞修竹待他素来亲厚如同亲弟一般，因此刘娥对他也算熟悉。再者执墨生性单纯良善，倒是这庞府中少有的不畏当家主母柳氏，真真正正把刘娥当做未嫁小娘子看的仆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