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娥走在前面,侧耳听着众人的议论,嘴角勾出一抹笑意,走到院中折了枝粉色的芙蓉花簪在鬓间。
他们献舞的地方是在前厅,那席上坐着的皆是蜀中要员。有剑南节度使、梓州知州、益州通判、梓州通判以及各个蜀中大小官员。众人皆是着锦服紫,面前的小几上摆着各色时鲜瓜果和精致小菜。
刘娥跟在众人身后缓缓走入,莲步慢移,水袖轻扬,顾盼之间,皆是国色倾城。歌喉曼启,更是犹如空谷黄鹂,清脆动人。
一场献寿舞跳罢,那些客人们一个个看得眼睛都直了,但到底不敢在许多同僚面前太过放肆,都只是夸赞庞府养着一群好舞姬好歌姬而已。
庞素以手捻须,笑得自得而又矜持,口中说道:“哪里哪里,诸位同僚太过客气。不过一些不堪入目的雕虫小技罢了,来来来,吃酒吃酒。”
说罢,众人都是哈哈大笑,口中皆称‘庞公过于自谦了’。
庞素笑容满面地与众人推杯换盏,一边悄然示意众舞女退下。刘娥跟在众人身后,缓缓退出前厅。
刘娥刚回到内院,来不及换衣服,便匆匆跑回后院管事处。那管事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见到刘娥过来,半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小娘子怎么才过来,莫不是在前堂被什么人绊住了脚不成?”
刘娥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在桌上拿了自己的对牌就要走,谁知道刚转过身就被那管事娘子一把揪住胳膊。
“小娘子往哪里走?娘子吩咐过了,今日人多,小娘子须得去灶上帮忙才是。”那说的娘子,自然就是柳氏了。
刘娥听罢,放下对牌便去往厨房。
那妇人看着她远远消失的背影,啐了口痰:“呸,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也配在这府里拿身拿段的?真当自己是个小娘子了。”
刘娥远远地听到,呼吸猛地一滞,紧紧攥住了拳头,柳氏、庞府、庞素今日之仇,刘娥他日,必将双倍奉还。
现在已经是中午时节了,刘娥从早上起床到现在一口饭也没有吃过,饿得厉害。到了厨房看到那些食物,自然更觉得饿了。只可惜这个府上任何人都有偷吃的权利,唯有她没有。那柳氏一心羞辱刘娥,平日里给她的吃食比这府中的寻常丫鬟尚不如,又偏偏派人教她什么千金小姐的礼节,以至于她平日里有一半的时间竟是饿着的,稍微多吃一点,就会招来打骂非议。
而厨房里这些妇人俱是柳氏的人,为了欺辱她,自然是各自大口吃着酒肉,口中说着一些银匠如何之类的话。只不知为何,说着说着竟往下流的方向走了。刘娥一个十四五岁未出阁的小娘子,如何听得这些话。只是柳氏有命,她须得照着,否则定会招来打骂。刘娥跟着众人默默打下手,心中的痛恨,却是更加强烈了。她自然有的是法子治这些人,只可惜这些人并非那些遭到柳氏厌弃的舞女歌姬,就算是即将离开庞府了,她也不敢轻易在他们面前留下话柄。
如此,这一天很快便过完了。据同在厨房的那些丫鬟仆妇说,今日外堂吃酒唱戏热闹非凡,晚上还有好看的烟花儿。那些丫鬟说的时候,一个个眉飞色舞,恨不得立即插翅逃出去一睹为快。
刘娥冷眼看着他们交头接耳天真烂漫的样子,咬着分给自己的冷面饼,踩着星光沿着一片芙蓉花海回到了房间。此时外间的烟花正放到好处,刘娥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那漫天的星辰璀璨分外刺目。
此时阖府上下的注意力皆在那烟花上,无人会来内院,刘娥见此这才自床下拿出一本书,坐在窗前借着月光细细研读起来。柳氏心窄,便是蜡烛灯油这样的物件,分到她这里的,也是极为有限,因此刘娥多数时候倒是借着月光读书。只是如此一来时间长了,书倒是读了不少,眼睛却不如从前那般了。
手上的这本《论语》是庞修竹偷偷抄给她的,庞修竹见柳氏待刘娥狠毒,不与她学习一些女工针黹之类女儿的品德,只让她跟着歌女舞姬之流学一些歌舞末技,又让她在府中干些粗活,心下不忿这才悄悄教她读书识字,又常常将自己的书抄了给她。刘娥天生聪慧,又性喜读书,庞修竹在外求学日久,一月里教她读书的时间不超过一两日,可经年日久下来,刘娥读的书已经不下于任何同龄的男子了。
刘娥如今读的,正是《论语》中《雍也》一篇。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刘娥想,或许自己天生便并非贤者,自己虽能安于贫困,但却无法乐在其中。
这时候,门外不期然又传来了门板拍击的声音。刘娥打开门一看,果然还是庞修竹。
庞修竹一见到刘娥,便拉着她借着月光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问道:“今日的事,我已听执墨提起过了。如何,可有被那龚美欺负?”
刘娥摇头,庞修竹见她果然无事,这才放心。又从怀中掏出几块用帕子包的整整齐齐的糕点递给她:“快吃吧,都是些精致可口的,我怕你今日吃不饱饭,特意带过来的。”
刘娥接过来取出一块咬了一口,只觉得酥软香甜分外好吃,却吃不出是什么。庞修竹也不和她解释,只是道:“我从执墨处听说了今日之事,叫了乳母家的几位哥哥,将那龚美带到城外狠狠地打了一顿,他以后再不敢对你如此了。这样的人,天生吃硬不吃软,打一顿自然就老实了。”
刘娥道:“表兄如此温和的人,竟也为了我打人了,真叫小妹羞愧不已。”
庞修竹含笑道:“愧些什么?别忘了,我们可是姑表至亲。”
刘娥闻言,抿了抿嘴唇,遂问道:“那昨日所说之事?”
庞修竹嗤笑道:“我给了他三十贯钱,又答应在汴京中替他结一户好亲,买一处宅院,他欢喜得不得了。”
刘娥这才放下心来。
庞修竹又道:“只是这段时间,还要委屈表妹你在府中了。”
刘娥闻言笑道:“表兄这是什么话,我已在这府中待了十四年,又何惧再多半个月?”
庞修竹却是叹道:“只可惜我出身亦是微寒,又身为男子,不好管这后院之事。”
刘娥哈哈大笑:“可你若是出身好,我也不和你交好了。”
话到此处,二人相视一笑,刘娥竟觉得心情都好了不少。她在庞府多年,除了早已昏聩的外祖母,唯有这位庶出的表兄,称得上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