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回
毒如蛇蝎 保荣誉何琅弑姐
爱似雨露 破承诺文革纳妹
何琅遇到了棘手的问题,而在此刻,她也确实想到了自己在介绍学习经验时常说的那句话——就在这一时刻,我身边响起了一段话……现在确确实实遇到困难了,怎么解决呢?还是得靠自己背诵的。何琅在脑海中过滤着背诵的每一个段落:“第一章节,肯定是对不上号,这章节可没让我何琅干这种丢人的事。只不过我何琅没有正式履行结婚手续,所以这事也就难以告人了。不过,何琅坚信,自己背诵的材料中,一定能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
何琅觉得“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对解脱自己目前的困境更有指导作用,尤其是“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现在我何琅的处境是很困难,她和沈默久有了身孕,原本想和沈默久有了多年的亲密交往,本来结为夫妻是没有问题的。自己也是思想学习标兵,年龄又比沈默久小了七岁,哪曾想,现在身为县革委政治部部长的沈默久明确向她表示,结婚是不可能的,并且很严肃的跟她说,今后要少来往。何琅就把这肚子里的硬是加到国仁的头上了,可国仁却坚持让何琅把孩子做掉。何琅决心已定,要保住肚子里的孩子,让它发展、生长,她和沈默久一定要有个成果出来。何琅要嫁给国仁,反正跟国仁已经如同夫妻了。然而,有何玑这个疯姐姐在,何琅是无法填这个房的,那么,肚子里这孩子将来就不会明正言顺。总不能让孩子有娘没有父亲吧。就是现在有些人这么不顾伦理道德的开放,也是一件羞于告人的丑事,更何况自己又是文化学习活动积极分子呢!
好在姐夫国仁的态度是积极的,他说何玑要是没了,他立即跟何琅结婚,这让何琅感到很安慰。假如国仁也是沈默久那样不念旧情呢,那何琅可就惨了。姐姐何玑什么时候走哇?她要是再挨上一年半年的,哪怕是三个月,何琅的肚子不就鼓起来了吗?
何琅走出客厅,站在客厅前的廊檐下,注视着关着何玑的西厢房,她想:姐姐这样活着也真是活受罪呀!
何琅扭动着圆滚滚的屁股来到西厢房,从兜里掏出钥匙,开了西厢房的门,一股刺鼻的酸臭气扑面而来,何琅下意识的捂着口、鼻,倒退了几步。站在门外,等了好一阵子,何琅才走进潮湿发霉的西厢房中。
何玑龟缩在西南墙角下的一堆乱草上,她衣裳褴褛、骨瘦如柴,那一双闪着灰色光芒的眼睛显得更大了,那鼻翼右侧的豆豆似的小伤疤高高隆起,格外的显眼。何玑无力的低垂着头,闭着两眼,似乎很困乏的样子。
何琅蹲下身去,叫了声:“大姐,大姐,你认识我吗?”
何玑吃力的抬起头,痴痴呆呆的望着何琅,有气无力的说:“国文革是孙志权的儿子,国文革是孙志权的儿子。”何玑一说出这样的话,就显得格外的兴奋,鼻翼下的小伤疤隆起来、闪着亮光。
何琅听死去的妈妈讲过,大姐何玑小时候聪明漂亮,爸爸特别疼爱她。可是,何玑右鼻翼下却长出一个小肉瘤,越长越大,把那挺秀的鼻子都挤压得向左边歪过去了。一次趁大姐何玑熟睡,爸爸用他刮胡子的小刀一下子连根把这小肉瘤剜下去了。姐姐疼得大叫,捂着鼻子。好了后,这小肉瘤没有像爸爸妈妈担心的那样再生长出来,而是留下了一个小小的、不细看难以察觉的小伤疤,这伤疤每到大姐心情兴奋或激动时,会隆起有大米粒大小的一个紫红色发亮的小豆豆。何玑自己叫这小豆豆为美人豆,可这小豆豆也成了何玑感情变化的一个外在标志了。
何玑的头又伏在草丛上了。
何琅默默的看着何玑,自言语的说:“大姐呀,小妹遇到困难了。小妹是县里的思想学习标兵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可这胜利呀,我怎么去争取呀?我要留住肚子里这孩子呀,大姐,我跟了沈默久那么长时间了,总得有个果实啊!大姐呀,你若是能理解小妹的艰难处境,就快点走吧,别在这儿活遭罪了。”
何琅站起身。
何玑又无力的睁开眼,嘴里喃喃的说:“国文革是孙志权的儿子,国文革是孙志权的儿子!”
何琅摇摇头,叹着气离开了西厢房,她又把厢房的门从外边锁上了。她忽然感到大姐何玑也怪可怜的,当年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那么风光。爸爸死后,何家三口人全靠姐姐关心照顾了,把哥哥何珠安排到民政局办的顾家大院缫丝厂上班,自己从小学到高中,也都是大姐供养的。现在谁来管她呀,姐夫国仁吗?大姐让国仁戴了绿帽子,他早就遗恨在心了。国文革呢,心里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不是国仁的儿子了,他精神上也承受着巨大的怨恨、痛苦的压力,一直都不回这个家了。姐姐也真是不对,自己有丈夫孩子的,为什么还要跟那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孙志权呢?这可真应了一句话:“‘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这是中国人形容某些蠢人的行为一句俗话。”大姐就是这样的蠢人,假如她能安安分分的,姐夫国仁也不会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两个人和和睦睦的,大姐也就不会疯了。再说,大姐自己水性杨花的,还要捉姐夫的奸。何琅想到那次在彭婕家的晚上,黑灯瞎火的,她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可是猜想或许是和沈默久老师,好长时间没有到一起了,那力气特别大……忽然间灯亮了,那一瞬间自己的五俯六脏都似乎一下子被揪出来,抛向了冰冷的风雪中了……姐姐也真是的,这么大年龄了,怎么样,自己弄得这个样子……何琅一下子皱紧着眉头,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也在重复着大姐的故事呀?有一天自己会不会也象大姐何玑这样,没人管没人问哪?绝不能走到大姐这步田地呀!我何琅是用革命思想武装起来的青年,我一定凭着这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战胜一切困难。
下午还要到林业局,要巡回到各林场去宣讲学习革命思想的先进事迹。何琅到厨房,见饭菜都是现成的,做饭也方便,基本都是用电,这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吧!何琅做好了饭菜,先盛了一小碗端到西厢房,给大姐何玑。
何琅打开西厢房的门,散了一阵子酸臭气味后,她才进到厢房里。
何玑听到响动,正抬起头,向厢房门的亮光处张望,见何琅端着饭进来,她唿的一下子坐起身子。
何琅走过去,把碗和筷子递给何玑。
何玑一把从何琅手中夺过饭碗,一手端着碗,一只手从碗里抓起一把饭塞到嘴里。一小碗饭,两三把就抓没了,吃光了。
何玑的狼吞虎咽,让何琅更加忧心忡忡。她想:姐姐虽然疯了,但她心里没病,能吃能喝,所以这样瘦骨嶙峋,全是让国仁给饿的,国仁是巴不得让姐姐早一天死去呀!她蹲下身去,从何玑手中拿过碗,想再去盛一碗饭给姐姐。何玑却以为何琅要夺她的饭碗,不让她吃饭,她右手死攥着饭碗,左手——就在这时,伸进裤子里,抓出一把粘臭的屎尿来抹在何琅的脸上,还嘿嘿的笑着说:
“你吃这个吧,你吃这个吧!”
何琅唿的一股怒气冲上心头,见何玑又抓一把屎尿抹过来,她扯起何玑旁边一个破旧的黄色军用大衣,扑过去捂住何玑的头,把何玑压在乱柴草中……
有好一会儿,何琅放开何玑,气呼呼的回到厨房,用清水把脸洗了一遍又一遍……
何琅回到客厅,坐在大靠背木制沙发椅上,见茶几上放着一盒国仁吸的半包烟,她从中拿出一支叼在嘴里,擦燃火柴点着了,猛吸一口,接着是一阵咳嗽。
何琅扔掉那点燃的烟,想到刚才被何玑抹的那一脸屎尿,气得骂道:“猪狗不如了,还活个什么劲儿!”
何琅拿起茶几上的毛巾捂着口鼻,来到西厢房,她想看看何玑在干什么。何琅推开门,见那旧的黄色的军大衣还蒙在何玑身上,静静的一动也不动。何琅慢慢的走到那旧的黄色的军大衣旁,轻轻的蹲下身去,掀起旧的黄色的军大衣。
她想:是不是死了。
旧的黄色的军大衣掀开了,何玑蜷缩着一动不动。她右手还紧紧的攥着那只蓝边瓷碗,左手沾满了黄乎乎的粘屎。
何琅见了一阵恶心,她伸手摸一下何玑的鼻子,还有呼吸。她知道,一会儿何玑就会醒过来的。何琅想,就这样活着,人不人鬼不鬼的,遭多少罪呀!又想到自己这个月没有来历假,怀孕是百分之百的了。有大姐这口气在,自己就难以进这个家门。何琅狠了狠心,咬着牙,把捂在自己口鼻上防臭味的毛巾,一下子捂在何玑的口鼻上。何琅不敢正视何玑那瘦弱的身躯,她把脸侧向一边,手上却用着全身的力气。
何玑被闷得不能呼吸,瘦弱的身躯痉挛般的抽动着;何琅一只膝盖压住何玑那只剩下几根筋的细脖子上,按着毛巾的那只手,死死的捂着何玑的口鼻。
何玑终于停止了挣扎……
何琅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她忽然想到:“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叫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从这段话看,人死就只有这两种,那姐姐何玑算是哪一种呢?绝对不是后一种——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那么就应该是前一种,是为人民的利益而死,或者具体点说就是为她的妹妹何琅而死,我何琅不就是人民吗?而且是人民中比较先进的一员,是政治思想学习标兵啊!姐姐何玑的死是应该比泰山还重的呀!既然是这样,姐姐就应该干干净净的,真正是死得其所的样子啊!
何琅从厨房提出桶水,来到西厢房,她流着泪给何玑擦洗了脸和身上,又把自己一套干净的黄色仿制军装,给何玑穿上……
国仁中午下班回来了,见西厢房开着门,他还怀疑是不是何玑又跑走了。国仁进了西厢房,却见何琅坐在乱草堆旁边,草堆上是穿着整齐、头发、脸都干干净净的何玑,直挺挺的躺在那里。
何琅站起身,流着泪对国仁说:“我姐姐死了,姐姐的死重于泰山啊!姐姐的死重于泰山啊!”
国仁见何琅如此看重姐妹情分,也很受感动,伸手搂过何琅说:“你别太伤心了,你姐姐死了也就是享福了,活着不也是受罪吗!放她出去吧,她到处乱说,咱们脸上也都挂不住,只能把她关在家里。你觉得死也是一种解脱,你别太伤心了!”
何琅仰起脸看着国仁:“姐夫,我能不伤心吗?姐姐可以说是为我死的呀,何家也就只剩我何琅一个人了!”
国仁点点头说:“是啊,何玑这就等于给你让出了位置,你再也不必担心肚子里的孩子了!”
何琅抹一把泪说:“姐夫,我下午要到林业局去,林业组织我们几个政治思想学习标兵,到各林场做巡回报告,姐姐的事你就多费心了,一定要处理好啊!‘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再通知国文革,姐姐就这么一个儿子,回不回来就在凭他了!”
何琅抽泣着……
国文革听说妈妈何玑死了,心里确实受到了很大的、甚至是他本人所意想不到的震撼。他确信妈妈何玑说的话是真实的,国仁绝对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可是,他能够去省里认孙志权为父亲吗?即或他国文革有这个心思,那孙志权怎么会承认他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儿子呢?这不是等于给他孙志权往头上扣屎盆子吗!国文革想,妈妈这么一个亲人去世了,那我国文革跟他国仁家也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不想再进国仁的家门,也不想再见到国仁这个名不符实的爸爸了。
国文革给白雪莲所在的林场捎个信去,告诉白雪莲他要回蓉阳城一趟,其实呢,白雪莲因林场现在没活干,在几天前就回到蓉阳县城了。
国文革回到蓉阳县城,他并没有回国仁的家,晚上,他来到吕明修的家。因为他想,尽管自己不是国仁的儿子,但和死去的姐姐国顺妍,毕竟都是何玑妈妈的儿女。吕明修是自己的姐夫,也应该算是一位亲人了。
国文革按响了吕明修家的门铃。
吕明修腰上扎着围裙,来到大门旁问:“谁呀,是沈部长吗?”
“姐夫,我是国文革。”国文革答应着,暗想,他心里就有沈默久这个人,也不知为什么,这沈默久把姐夫吕明修给拍舒服了。
吕明修开了门,笑着说:“是文革呀,原本约好了沈部长,我还以为是他来了呢?”
国文革冷着面孔说:“那我来是不是会打扰你们哪,要不我还是不进屋了!”
吕明修拉着国文革的衣袖子说:“怎么搞的,文革,怎么小肚鸡肠的,咱们是自家人吗!我还能里外都不分了,快进屋,我刚做好晚饭,咱哥俩喝几盅儿!”
国文革进屋了。
吕明修把饭桌摆上了,说:“也没什么菜,我也是靠供应的那点东西吃饭,咱们是一家人,你也别见外!”
国文革见桌上摆着四碟菜,有肉有蛋:“姐夫,这菜不是很丰盛吗?”
吕明修说:“咳,这也都是沈部长给弄来的。我原本约了沈部长一块吃晚饭,有点事顺便商量一下!也不等他了,咱哥俩好长时间不见了,好好喝两盅!”
“小琰和小刚在他爷爷那吗?”国文革问。
“在那边呢,你说我这家也实在够我为难的,县里工作一天是脚打后脑勺子的忙,家里实在没精力照顾啊!”吕明修拿起酒瓶子给国文革倒酒。
“我姐姐去世这么长时间了,你有合适的就再成个家吧,这家里没个人真不行啊!”国文革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鸡蛋放进嘴里。
吕明修心里暗自高兴,看起来跟李莉结婚的事保密得很好啊,他端起酒杯:“来,文革,喝一杯。”
两个人都喝了一口。
国文革放下酒杯,满脸悲戚的样子说:“姐夫,妈死了,你知道吗?”
吕明修把刚要送进嘴里的菜放到碗里,吃惊的问:“什么时候死的?我不知道哇!”
“可能是今天头午,林场接到电话告诉我的。”国文革从吕明修面前拿过烟盒,抽出一支香烟点燃,深深的吸了一口。
吕明修宽慰着国文革:“你也别太难过了,病了几年了,妈妈以前那么风光,咳,这几年的病把妈妈这么坚强的一个人给撂倒了。活着也太受罪了,失去了理智,什么话都乱讲,对大家的影响也太大了。我有一次到省里去开会,孙志权就和我提到过妈妈,孙志权很恼火,他说妈妈这样疯话乱讲,这是对革命干部的污蔑呀,让我们想点办法要制止。有什么办法,爸爸只好每天把妈妈锁在屋子里,死了,也就算一了百了呀!”
国文革喝了一口酒,又连吸了两口烟,说:“姐夫,那个家,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为什么?”吕明修忽然想到何玑疯了后说的那句话,“国文革是孙志权的儿子”,笑着说:“文革呀,妈妈说的那是疯话,你也当真啊!妈妈没病时和爸爸吵架,爸爸就常拿孙志权有意识的刺激妈妈,这种刺激确实让妈妈很伤心,也很气忿,所以妈妈疯了时就总是说着这句话,疯话你也当真哪!”吕明修明知道何玑的话是事实,可他不能因为这让国文革闹起来。这对省里的孙志权不利,当然,他主要还是怕孙志权怪罪下来,说他吕明修办事不力。
“叮铃铃”门铃响。
吕明修站起身说:“是沈部长来了!”
国文革真不想和沈默久这个肉头暄脑的家伙同餐共饮,可是,这么晚了,他还能到哪里去呢?
吕明修和沈默久一前一后走进餐厅。
国文革坐在那里没有动,甚至连看都不看沈默久一眼。
沈默久坐在国文革身旁,笑着说:“文革,跟老师记仇了,看起来,我今天得跟文革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于是,沈默久就添枝加叶的把彭婕跟国仁的事说了一遍,说完后,他吸了一口烟:“文革,这彭婕又打起了你姐夫的主意来,你想想,你姐夫在咱们县东头一跺脚,西头都乱颤的人物啊,能和彭婕这种人来往吗?可她彭婕是破裤子缠腿呀,我就只好抓她点毛病,让她滚一边咬草根呆着去!”
国文革听了是半信半疑,他斜眼看着沈默久说:“那你不该把我给扯进去呀!”
沈默久拐着腿从座位上站起来,端起酒杯说:“文革,山不转水转,你就谅解我的苦衷吧。我沈默久是吕书记一手栽培的,吕书记遇到难事了,我沈默久就得赤膊上阵啊!没想到,我这是毛驴子跟牛顶架,豁出脸皮来了,结果还不是让你这Z反派的团长给治服了!”
吕明修从中打着圆场说:“文革,沈部长说的句句是实话,咱们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就不要计较了。为了响应把‘文化学习活动’进行到底的号召,我们应该捐弃前嫌,团结一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