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高阳裂目 英雄气概今无多
雪吟长恨 坚韧意志古来少
一九七四年五月二十七日，蓉阳县革委组织召所有工作人员及各县直单位负责人、各人民公社领导参加的大会。大会由新任命的县革委常委、组织部长李挚主持。
第一项内容是由县委副书记吕明修宣布省革委对蓉阳县所存在问题的处理意见。该意见认为蓉阳县存在的问题很严重，在教育战线上，错误十分明显，文化学习活动处于停止状态。并明确指出原县革委主要领导高阳是错误路线的执行者。免去高阳同志县党内外一切职务职务，免去杜施正县革委副主任职务，免去方玉晴县委副书记职务，建议免去公安局长杨忠职务，解除吕向阳的顾问资格。
第二项内容是省革委任命新的蓉阳县领导班子成员：任命吕明修为县委书记兼县革委会主任，县委常委；任命张树藉为县委副书记，县委常委；任命李挚为蓉阳县委组织部长，县委常委；解除对沈默久的处分，任命为县革委副主任兼公安局长，县委常委。
会议第三项内容是高阳、吕向阳、方玉晴、杜施政等人检讨他们所犯的错误。首先做检讨的是原蓉阳县委书记、县革委主任高阳。
高阳两眼喷射着愤怒的火焰，盯着吕明修和沈默久等人说：“好，我可以做检讨，做最深刻的检讨。我是蓉阳县的主要领导，县里所有的方针政策都是我高阳亲自制定的，错误都在我一人身上。其他同志可不可以免除检讨？”
吕明修和沈默久、张书藉、李挚商量一下后，李挚向大会宣布说：“高阳同志做检查，根据高阳的检查情况，再决定是否免除方玉晴等的检查。下面由高阳做检查！”
高阳站在原地，神态凝重，他说:“我高阳到永远县任县委书记和县革委主任一年多，制定了一系列的方针政策，也都收到了很好的效果。解决了居民用水和停电的问题，有13个企业、厂矿重新恢复了生产，学校恢复了正常上课，刹住了公款吃喝的歪风……”
吕明修坐不住了，他大声说:“高阳，要检查你的错误！”
高阳加大声音说：“我高阳首先声明，我没有什么错误可以检查的，某些人受了孙志权一伙人的蒙蔽，还对我以及其他几位同志，做出了错误的处分。我高阳和方玉晴等同志没有错误，我们是坚持正义、全身心投入工作，努力为人民干事实的的干部。”
沈默久上前拦阻并厉声喝斥说：“高阳，你旗杆顶上捆鸡毛——好大掸（胆）子，竟敢这这么重要的会议上给自己评功摆好！还污蔑孙志权部长！”
高阳还是大声的讲着：“我们干了多少利国利民的事，全县人民心里有杆秤。孙志权这一伙人才是错误的？应该做检查的应该是他们这些人！”
就在这时，调到县委宣传部当宣传科长的康晶晶冲上台来，她怒视着高阳，连珠炮似的说：“你高阳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你打着煞吃喝之风的幌子，处分一大批所谓大吃大喝的干部，其实你们是找理由打击报复红派。你自己在曙光饭店欠下两千元吃饭钱，不让别人吃，你为什么偷偷的大吃大喝呢？还以借款的名义强行从发电厂拿走四千元钱。你嘴上讲的是为人民服务，行的却是另一套，教育科组织学习报道、反对错误教育路线，你呢？压制文化学习活动，搞过去的那一套。”
吕向阳气愤的替高阳解释说:“曙光饭店可不是，高阳大吃大喝，是高阳自己掏腰包请考察自来水项目人员的，他是为了全县人民能吃上自来水儿。”
方玉晴说:“高阳从发电厂借的款，也是用的自来水工程上的。”
高阳冷静的说：“这两件事，我相信会调查清楚的，人民能看明白，请问这位康晶晶，你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跑这里来指手划脚，战争年代我高阳为革命流过血，建设时期我高阳竭尽全力为人民干好事，你干什么了？你是搞破坏，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康晶晶被高阳斥责得无话可说。
吕明修大叫着：“反了，反了。沈默久，你安排人，对高阳、杜施正、方玉晴、吕向阳实行隔离审查，写检查材料。把他们先带下去，我们继续开会，高阳这些人太自以为是了，他们根本没有认识错误的态度啊，同志们务必要提高警惕呀！”
高阳等人的检查会结束后，吕明修召开了科级干部会议，他宣布了新县委领导班子的第一个文件:对高阳这一年多所处分的干部一律官复原职；对高阳执政期间所发的各种文件、通知一律宣布作废。
吕明修说：“什么狠煞大吃大喝风啊？他高阳就是沽名钓誉，借此排除异己吗，别说我们这么大个县，就是住家过日子的，也有个来人去客吗，都是一饭一菜吗？把阶级感情搞到哪去啦？因为这么一点小吃喝小事，把那么多的人撤了职，罢了官，这就是高阳这帮老家伙别有用心，打击报复。”
科级干部一片欢呼声，仿佛是一群几年没吃饭的饿鬼，突然进入了一个丰盛的宴席，涎涎三尺，大喊大叫着歌颂吕明修，歌颂吕明修这第一个文件。
外面蒙蒙细雨下个不停，满天都是灰蒙蒙的云，到处都湿漉漉的。这样的天气已经有两个月了，人们盼望着晴朗的天空，老天爷却偏偏赌着气不肯拉开那厚厚的天幕。
一九七四年五月二十八日，也就是蓉阳县这个新的年轻领导班子组建的第二天，吕明修主持召开县革委常委特别会议。参加会议的人有县委书记兼县革委会主任吕明修，副书记张树藉，革委会副主任兼公安局长沈默久，县委组织部长李挚等人。这个特别会议的第一项是专门研究微不足道的一位小女子白雪吟的事情。白雪吟给有关部门写的检举吕明修、沈默久的信，被原封不动的退回来了，并附有“由地方政府相关部门酌处”的字样，当然这是公开的官样批示。为这件事，省政治部负责人孙志权，还给吕明修单独挂了电话，告诫他一切要小心谨慎些，现在听说要起用一些“老同志”，可能对我们这些靠红派起家掌权的人不利，所以，干什么事都要小心谨慎，尽量留有余地。
吕明修把白雪吟的信给入会其他人传看了。当然，在常委这个小范围内，公开白雪吟的上告信，吕明修是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的。经过反复思考，吕明修知道老头子吕向阳也肯定会介入这件事，说不定什么时候老头子会跳出来，吕明修觉得还是大大方方的公开白雪吟的上告信，这样才能表明自己根本就没有白雪吟信中所写的事儿，因而才能襟怀坦荡。
沈默久摇着大肉头说：“白雪吟是蛤蟆垫桌腿——硬撑着，这全是莫须有的吗？啊，说吕书记，这简直是放屁吗！疯了，疯狗才这样，这是污蔑陷害县里干部吗！我看没什么研究的，把她抓起来，关进小号里。”
副书记张树藉也附和着说：“是疯了，疯狗才这样乱咬呢？说句老实话，凭明修书记一表人才，什么样的没有？亏她白雪吟还编得出来啊。她白雪吟的目的就是打击我们县新的领导班子，这是一种严重的破坏行为。”
李挚当然压根也不会相信有这种事，如果有这种事，吕明修也不会把这封信给大家传阅的，所以他根本就没兴趣在这个问题上替吕明修说话出气；他想的是沈默久这个英雄，白雪吟说是假的，或许这里真的有些文章的。沈默久这个英雄，是吕明修一手搞起来的，若真是假的，吕明修也会跟着垮下去的，那么他李挚不也跟着倒霉了吗？想到这，李挚说：
“白雪吟上告信中所写的，开会这些人没一个人相信，这完全是凭空捏造、诬蔑革命干部，也无需去澄清；我觉得这封信上最恶毒的是她讲沈副主任英勇救阶级弟兄子女是假的，这英雄事迹在全省乃至全国都报道过，影响极大。我们不能任其诋毁英雄，对白雪吟应该严肃处理。我同意沈副主任的意见，把白雪吟先关起来，打击一下她这种嚣张气焰。”
其它几位常委也都附合着李挚的意见。
张树藉也说：“我同意，先关起来吧，也让白雪吟清醒清醒。”
常委们都看着吕明修，等待着他表态。吕明修何尝不想把白雪吟关起来呢？可是，他想：如果关起来，会不会当真惹恼了吕向阳和叶亚男，那时他们拼死出来证明，自己怎么应付？到时候说不清道不明，影响可就大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孙志权告诫他，这个时候做事要留有余地，想来想去，还是暗中处理为好，不声张此事，但白雪吟又必须处理，给她点苦头，让她活不起也死不起，也给自己留了退路。
他说：“我看这样吧，白雪吟毕竟还年轻，加之她把组织安排她嫁给沈副县长及写信告李挚部长不成这些事，都算在我吕明修头上了，想造谣私泄愤，可以理解。尽量还是立足于教育吗。当然，诬蔑干部、诋毁见义勇为的英雄，也不能不处理，特别是污蔑干部，这已经不是首次了。”说到这，他斜眼看着坐在身旁的李挚“我的意见是开除党藉、开除公职留用一年，派人到大学去报告这一处理结果，要求开除学藉。如果她有诚恳的认罪态度，表现好了，经过一年的时间可以恢复公职；如果她白雪吟还是一意孤行，再考虑其它处理方式。”
沈默久摇着大肉头说：“便宜她了，我同意，她白雪吟水再大也漫不过船去，先给她留点活路，但是我提醒大家注意，这个白雪吟可是屎壳朗屁股插鸡毛——不是寻常的鸟啊。要时刻警惕他搞出什么新名堂来。”
李挚点点头，表示赞成沈默久的观点。
张树藉说：“就按书记意见办吧，以观后效啊。”
第二项内容是研究明天召开批审大会的事，要彻底煞一煞高阳这一伙人的威风。为了防止这些人不老实，每一个被批审人员要有两名红派的人强行带上台，只允许他们老老实实，不允许他们乱说乱动。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震慑力。
沈默久闭着眼，咧着的厚嘴唇上挂着口水，似乎已进入梦乡，听吕明修布置大会批审这项工作，又提起了精神。他说：“我看把白雪吟也押上台批审，要不然，她总是洗脸盆扎猛子——不知道深浅，也让她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
李挚首先表态说：“我同意沈副主任的提议。”他恨白雪吟说假话，为什么说自己是强奸她呢？这不是把他李挚往监狱里送吗？他不再可怜和同情白雪吟了，他要公事公办。
一位女常委有点迟疑，他说：“听说白雪吟快临产了，是不是缓一缓？”
李挚说：“没那么严重吧，也就几个小时吗？”
吕明修听了白雪吟“临产”这两个字，酸楚和气恼涌上心头。他一锤定音：“就这样，把白雪吟也带上台，李部长再考虑一下其它方面的可以批审的人员，弄几个陪审的，声势大一点。”
一九七四年五月二十九日，天虽然还是雾朦朦的，但却没有下雨。
李挚高兴地说：“这也是天公作美呀，老天给我们开了绿灯啊，我们的批审大会可以在县广场举行。”
经吕明修同意，大会决定在广场举行，所有县直单位和学校、厂矿、商业、服务行业等一律停工停课，要举行一次文化学习活动以来，空前规模的批审大会。
大会由蓉阳县委宣传部宣传科长康晶晶主持。
整个广场挤满了人，足有两万人，看上去真是人山人海，气势恢宏。
康晶晶在这种场合下，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她穿一身黄军衣，扎着腰带，梳着短发，按计划的时间她有力的摆动着胳膊迈着正步，走上大会主席台。她对着麦克风重复地喊着：“批审大会开始了！大家静一下！”
康晶晶喊见下边还没有安静下来，就对着麦克风大声喊着:“再乱说话就以破坏大会召开论处！”
康晶晶这话还真管用，会场鸦雀无声。
康晶晶说：“请蓉阳县委常委，组织部长李挚，宣布大会纪律。”
李挚穿一身蓝中山装，看上去庄重而严整。他来到麦克风前，先抬头扫视一下整个会场，黑沉沉的人头如云。本来他宣布的纪律，都是些老生常谈的套话，可在李挚嘴里说出来却给人一种威慑感，比如他说：
“第五条，有恣意扰乱、破坏大会纪律者，立即抓捕，严惩不贷。”
他说得斩钉截铁，一字一顿，仿佛锤子一样敲击着入会者的心房。
宣布完纪律后，大会主持人康晶晶，用沙哑然而又刺耳的声音高喊：“现在——把高阳、吕向阳等——带上来！”她的声音听了让人毛骨悚然，虽然大多数人没听过狼嚎，但听过狼嚎的人说，康晶晶这声音象极了。
有知情的人说：“这个主持会议的康晶晶，她弟弟不就是前年枪毙那个外号叫康皮子的吗，原来是一中红反派的头头。”
被带上台的有二十几个人，一字排开，每个人后边有两名彪形大汉的红派看守。
可怜白雪吟啊，即将临产，也被迫弯着腰。此刻白雪吟心中装着的只有一个“恨”字，她本来是个受害者，可是……
她暗自立誓，一定要揭穿吕明修、沈默久、李挚等这些人的罪行，所以，她尽管受到奇耻大辱，心胸却能放得很宽。在她弯下腰时，才看清自己牌子上写诬蔑干部的……白雪吟”。白雪吟知道，肯定是写到省里的揭发吕明修罪恶的信，退回来了，而且就退到被揭发人的手中了。
在白雪吟旁边的方玉晴，用极低的声音对白雪吟说：“雪吟呐，你要挺得住哇，吕明修这些人代表不了我们的党，会有光明那一天的啊。”
白雪吟点点头，这使她很感动，在被带上台前，高阳书记和吕向阳也安慰她。高阳书记只是说了一句话：“记住，吕明修他们这些人，只是昙花一现而已。”
吕向阳心里难受啊，他没有能力保护白雪吟，只能是安慰了，他说：“雪吟，坚强些啊，坚持就是胜利。”
白雪吟想到这里，虽然心里感到有了安慰，可是，身子不给自己做主啊，此时她却觉得肚子阵阵作痛。
她低声对方玉晴说：“方姨，我肚子……”说着，竟坚持不住瘫倒在台上。
两名押解白雪吟的彪形大汉厉声喝道：“站起来，站起来！”
方玉晴见白雪吟情况不好，她挣脱了两名红派的拦阻，奋不顾身地冲到麦克风前大喊：
“有医生吗？白雪吟要生产了，有医生吗？救死扶伤啊！”
康晶晶巴掌把方玉晴推倒在地，方玉晴挣扎着爬起来，死死的抓着麦克风大声呼叫：
“有医生吗？白雪吟要临产了！救死扶伤啊！”
高阳、吕向阳、杜施正、杨忠等人也都如同当年身临战场、向敌人密集的火力点拼死冲杀过去一样，他们都奋力大喊着：
“赶快救人！赶快救人啊！不准草菅人命！”
高阳发挣脱了两个红派，他一边大喊救人，一边冲到康晶晶面前，一只手紧紧的揪住康晶晶的脖领子，质问她：
“你为什么要打人？她方玉晴是延安时期的老干部，她为革命流过血呀！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大打出手！”高阳两眼圆睁，眼角流着血。
康晶晶曾经领教过这老头子的厉害，吓得连连后退。
吕向阳发疯了一样，瞪着眼睛冲向主席台上边坐着的吕明修，他要和吕明修拼命，被两名红派强行拉住。
早就在开会前已经有准备的彭婕和两名医生立即冲到台前……
李挚等一伙人拦阻着彭婕和另两位医生。严肃的警告说:“你们这是破坏大会纪律，赶紧退回去！”
彭婕不顾一切的推开理李挚说:“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
沈默久叫来指挥部的人员……
台下很多正义的人们看不下去了，哪有见死不救的啊！他们忍无可忍，一起冲上台，形成两道人墙，保护着彭婕等医生走上台，把白雪吟放到担架上抬走了。
会场炸了锅，人们呼叫着，议论着。
费了好大的功夫，会场才重又归于安静。
批审大会继续进行，红派强行让每一个被批审人员低头认罪。
高阳却一动不动的直挺挺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