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些,何琅站起身,端着酒杯对吕向阳说:“吕县长,请允许我还是称呼你原来的官职吧。按说,从亲戚角度讲,我应该叫你吕大哥。‘老一辈的革命者,要发扬革命的光荣传统,密切联系群众,保持无产阶级晚节’,你是老一辈的革命者,在这方面做得很突出。刚才给白雪吟和李莉敬酒就是很好的例证啊,打破常规,以长敬幼、以大敬小。我表示敬佩!”
白雪吟就坐在何琅的身旁,听了何琅这一番含沙射影的话,心里暗想:都说何琅变化最大,不象在学校念书时那样显得迟钝了,果然如此。
吕向阳依然端坐在那里,他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端着酒杯面向他站着的何琅,有好一阵子,才微笑着说:
“老一辈革命者,我吕向阳当之无愧。八年抗战、三年解放战争,流过血、挂过花,死人堆里爬出来多少次。正是这种经历,使我敢于冲锋陷阵、是非分明。当然,我也就更敬佩这样的人。何琅,你是年轻有为的干部,假如你是一位战场上指挥战斗的指挥员,你是喜欢畏缩不前的懦夫,还是喜欢浴血奋战的勇士呢?至于你引用的红书中‘老一辈的革命者,保持无产阶级晚节’,什么叫无产阶级晚节?我现在还没有搞清楚,我正在要把这‘晚节’搞清楚。何琅,你认为我是老一辈的革命者,我表示感谢。你现在是交通局的党政主要领导,也希望你能心系人民,心系祖国,成为全县人民欢迎和称赞的好官!”
吕向阳和何琅都象征性的喝了一小口酒。
何琅坐下后,总觉得有些尴尬,她歪过头对身边的白森说:“白老师,我原来跟雪吟是同班同学,应该叫你叔叔的。我外甥文革和你女儿雪莲结成夫妻,咱们俩也就成了儿女亲戚了。”
白森点点头说:“是啊,何局长,蓉阳县就这么大,一抹身,不是亲戚就是同事,这不奇怪。”
何琅忽然发现,白森是位美男子。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嘴角清晰。只是神情上显得有些呆滞彷徨。或许是多年的Y派压抑的结果吧。
何琅关切的问:“白老师,你身体看上去还不错,今年不到五十岁吧?”
“身体还可以,也搭到五十的边上了,四十九岁。”白森似乎也对何琅产生了好印象。
正在这时,听到西屋一片嘈杂声。
白雪莲急匆匆的走进客厅,对着满桌子的人说:“吕明修来了!”
这句话使全桌子的人面面相觑。
原来跟国文革商量好了的,考虑到吕明修跟吕向阳、白雪吟、李莉、彭婕等各方面的关系,不通知他参加这个婚礼的。可吕明修却突然而至,这使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吕向阳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骂道:“这个畜牲来干什么?”
国仁坐不住了,他立刻起身到西屋去。
国文革正在向吕明修解释:“姐夫,考虑到老爷子也来参加婚礼,怕闹得不愉快,就没邀请你,还请姐夫谅解弟弟。”
吕明修哪里容得国文革解释:“你姐姐不在了,我们亲戚关系还在吧!”他把吕刚拉到前边“你这外甥还在吧,这么大的事竟然不通知我!从工作关系上说,你是县府办主任,我是县长,不该知道这件事吗?”吕明修一改过去的温文尔雅,他真的动气了。
国仁已经喝多了酒,踉跄着来到吕明修身边。由于酒的兴奋,他也就实话实说了:“明修,不让你来是有理由的。你和老子的关系全县哪个不知道哇,你老子和你继母都在这,还有白雪吟、李莉、彭婕,你让我怎么请你来?”
吕明修听说这些人都在,显然这些人要比他吕明修更重要。李莉、彭婕、白雪吟都在。
吕明修脸都气青了,他把国仁拉到一边,低声说:“你和彭婕什么关系?你跟何琅什么关系?他们都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这一连串的质问使国仁心血上涌,脸由红变紫,由紫变青,由青变白,一头栽倒在地。
吕明修忙俯身想把国仁扶起,嘴里不停的说:“这老爷子,怎么的了,这老爷子怎么的了?”
国文革等都围过来,国文革瞪着吕明修:“怎么回事?”
吕明修很沉静的说:“我怕爸爸着急上火,拉到一边跟他解释说,‘爸爸,你别上火,我是挑文革的礼,这么大个事是不是该跟我这当姐夫的说一声啊!’老爷子很激动,就晕倒了。可能是贪杯了吧?”
彭婕等人从屋里赶出来。彭婕摸了一下国仁的脉搏,翻开国仁的眼皮仔细查看后说:
“快送医院,很可能是脑出血。”
新婚宴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国仁送到医院,经全面检查,是脑出血,人早已经停止呼吸了。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日,这个晴朗的艳阳天,因为刚下过一场透雨,天气却是显得格外的清爽。白雪吟吃罢早饭,带着一竹筐新鲜的鸡蛋走出家门。出了居安门,她见有人正走上安邦桥,看那走路的样子好像是李莉。白雪吟想,李莉什么时候从有色冶金回来的呢?这么早就来到了顾家大院,一定是有紧急的事情的。白雪吟加快了脚步向着安邦桥走去。
李莉离老远叫着:“雪吟姐,你这是干什么去?”她见白雪吟提着的那一筐鸡蛋“是不是彭姐生了,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白雪吟从李莉的神情看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安下心来说:“这几个月过的,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小莉,你说咱们写那信咋没消息呢?”
“我昨天晚上回来的,总怕这边我爸爸妈妈出事。我爸爸说这信可能压到哪了,或者是上边特忙,根本就没有人理会,要不然都四、五个月了,早该有反应了。”李莉又把目光移到白雪吟那筐鸡蛋上“彭姐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白雪吟笑了:“我忘了告诉你了,彭姐昨天在医院生了个——女孩——的丈夫,正好是七月一日的生日,是建党五十五周年。今天就回家了。”
李莉笑着说:“这孩子跟中国共产党有缘分哪,出生这日子多好哇!我看蓉阳满街都新贴着标语口号,什么‘庆祝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建党五十五周年!’、‘中国共产党万岁!’、‘批、反击右倾翻案风’进行到……,昨天县里是不是开庆祝会了!”
白雪吟漫不经心的说:“可能是开了吧,我一整天都呆在家里,也不清楚。”
“你的党籍是不是还保留着?”李莉关切的问。
白雪吟摇摇头。她不想谈这些伤心的事:“小莉,咱俩一块去看彭姐吧,前几天彭姐还问你回没回来呢?你一会儿随便买点什么礼品吧。”
“买啥呀?啥也不买了,买啥都需要票。我就给彭姐五十元钱吧,你看少不少?”李莉望着白雪吟。
白雪吟说:“可不少了,要买鸡蛋可以买五十斤呢!走吧,我们一块去吧!”
李莉接过白雪吟手中的筐:“雪吟姐,你想不想盼盼哪,给人了,多可惜呀!该两周岁了吧,是不是什么都会说了?”
白雪吟为了奶奶和妈妈的安全,实在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李莉,她只好搪塞说:“在别人家比在我这要好多了。在人家那是父母双全、家庭成份也好。在我这算什么呀,将来长大了,有妈妈没爸爸,孩子也有压力呀!”
“雪吟姐,你说我哥哥这人怎么变得这么冷血呀?六亲不认,把德军哥给举报了,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认,这会儿,领着咱们县的一些造反派在省里揪‘还在走的Z资派’呢!我看他早晚有栽跟头的那一天。吕明修可不会给他平坦的路走。”李莉见白雪吟没有言声,又说“我看哪,这‘无产阶级文化学习活动’和‘反击右倾翻案风’就是想把人都变成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报纸上不是宣传说‘文化学习活动’是触及人类灵魂的活动,有的一家就有两三派,斗争很激烈,这是‘文化学习活动’深入人心的标志。真能歪曲,把人家好好的家庭给搅得四分五裂,还说是深入人心呢。这新闻媒体呀,最没有原则立场,纯粹的工具,实际上就是那些当权者的吹鼓手和应声虫。”
白雪吟对此也深有感慨:“新闻媒体本来就是工具,这不假。可是搞新闻媒体的人可都是活生生的呀!‘批,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要不是新闻媒体成天大呼小叫的能这样迅速的搞起来吗?有一天,假如天翻地覆了,要批这运动,就是这帮曾借新闻媒体大呼小叫的新闻人们一屁股就会坐到这边来,大呼小叫着‘批,反击右倾翻案风’罪该万死。是啊,他们不这样可能就要砸掉饭碗,那么反过来说,为了饭碗,他们就可以不要原则、立场和人格吗?”
李莉很赞成白雪吟的见解:“雪吟姐,你一直都没上班吗?”
“我不想整天对着麦克风说违心的话,我要求安排到后勤去工作,广播站一直也没有安排,那我就一直抱病在家等着吧!”白雪吟似乎并没有什么怨气,她宁愿这样等下去。
白雪吟和李莉来到裘兴隆家。院门半开着,白雪吟在前,李莉跟在后边,两个人进了院子。
裘五妹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被褥,见白雪吟和李莉进了院子,忙把晾的被褥搭好,迎了过来:
“你们姐俩来了,早起彭婕就念叨,说今天你们有可能来啊!快进屋吧。”
彭婕在屋里听到院子里裘五妹在说话,知道是白雪吟和李莉来了,正从床上想坐起来,白雪吟和李莉进屋忙制止她,又扶她躺在床上。
李莉俯下身去看正睡觉的孩子,说:“彭姐,这孩子可不小啊!几斤哪?”
“将来还不得像裘兴隆似的,傻大黑粗,生下来就八斤一两重。”彭婕幸福的看着孩子,笑着说。
“听雪吟姐说叫裘实,这名字可挺好,寄托着几代人的期望啊,是裘老师起的名字吧?”李莉问。
“我本来是要让这孩子姓彭的,名字我都起好了,叫彭程万里,多好哇!”彭婕说完自己笑起来。
李莉也笑了:“哪有四个字的名字呀,不符合我们的习惯。”
白雪吟还没讲话,先就自己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子才说:“彭姐,我看综合一下吧,把裘老师的姓放在前边,然后加个隔点,后边就是彭程万里,彭程万里后边再加个词缀——斯基。连起来就叫‘裘?彭程万里斯基’。这个名字咱小妹李莉一定是最高兴的了。”
李莉不解,疑惑的望着白雪吟:“我高兴什么呀,你一定又有坏点子。”
“‘裘?彭程万里斯基’是个苏联男人的名字啊!”白雪吟望着李莉“你这‘小苏联儿’能不高兴吗?有个小伙伴儿了。”
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彭婕笑后,说:“‘裘?彭程万里斯基’,这名可不行,一下子把我小裘实整成苏修了。再说,人家还以为我跟苏修老大哥生的孩子呢!”
三个人又笑了一阵子。
李莉说:“彭姐,我今早到雪吟姐那才知道你喜得贵子。我也没准备,给孩子五十元钱,算见面礼吧。”李莉把五十元钱塞到裘实的枕头下边。
彭婕笑着说:“你们姐俩来了,我就很高兴,可别多心呐!咱们姐们是在打打闹闹中才成为知心姐妹的呀!你们不计前嫌,姐姐就感激不尽了。”彭婕眼里含着泪。
白雪吟忙劝阻彭婕:“我和李莉来是看小侄子,寻高兴的,可不是让你彭姐流泪的。过去的事全都是误会,要怪也怪我和李莉。咱们今天谁也不提以前的事了,谁再提咱们就罚她给裘实洗尿布。”
裘五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说要洗尿布,忙不迭的说:“可不用你们洗尿布,我都洗好晾干了,你们尽管聊天,中午就在这吃饭。”
三个人相视而笑。
彭婕对白雪吟和李莉说:“两位妹妹,你们俩有一件很大的事在瞒着我,这可不够姐妹意思呀!好事坏事总得让我知道哇!”
李莉皱着眉思考着,她摇着头说:“彭姐,你是不是听谁说什么闲话了,没有什么事瞒着你呀。即或有,也绝对是跟你根本无关的事。”
白雪吟看着李莉:“彭姐可能指的是写信那件事。”她转向彭婕问“是不是写信的事呀?”
“什么写信的事?我不知道。你们俩反正有很重要的事没让我知道。还记得雪莲和国文革办喜事的宴会吧。为什么吕向阳伯伯隔着好几个人,还专门到你们俩身边敬酒哇?哪有长辈专门给晚辈敬酒的呀?吕伯伯那话说得也特别沉重。对雪吟说‘数次与敌人以死相拼,也数次给冲锋陷阵的战士送过行,今天吕伯伯借你妹妹的喜酒敬你一杯’,这是啥意思呀,生离死别似的。”彭婕看着白雪吟在问。
李莉笑着说:“彭姐,好几个月了,你咋记得那么清楚哇?”
“咳,我都写到日记里了,没事我就琢磨吕伯伯的话,在给你敬酒时,吕伯伯那眼神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期盼和失望,赞扬你是一位有勇气的女孩子。我原以为吕伯伯喝多了酒,情绪激动。可是,雪吟,你却给吕伯伯背了一段‘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的语录,这是什么意思?我总觉得你和李莉好象是要舍生忘死去炸敌人的碉堡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俩快点告诉我。”彭婕几乎是在恳求白雪吟和李莉。
白雪吟用征求意见的眼神看着李莉,李莉点点头。白雪吟说:“彭姐,我和李莉确实干了一件你意想不到的掉脑袋的大事呀。‘四?五’事件后,高阳伯伯写了封给上边的信,非常明确的指明‘文化学习活动’、‘反击右倾翻案风’是错误的决策,列举了很多事实,还直接点了文化学习活动小组等人的名字。原本是想由吕向阳伯伯、方玉晴阿姨、杜施正伯伯和杨忠伯伯一同签名寄出的。后来接受了方阿姨建议,分别单独写信寄到上边去。彭姐,你想,这可是把矛头直接指向……。方阿姨回到家里征求李伯伯的意见,李伯伯不但支持,而且和方阿姨联名写了信。这封信就可以置写信人于死地啊。所以李伯伯和方阿姨把情况和小莉讲了,让她有个思想准备;小莉把情况跟我说了。我们俩也联名给上边写了信,反正就是一死呗!如果没有‘文化学习活动’和‘反击右倾翻案风’,就不会有吕明修、沉默久等这些Z反派的胡作非为,根子还在‘文化学习活动’和‘反击右倾翻案风’上。为什么要‘批老同志’,老同志不畏艰险,雷厉风行的抓整顿,纠正‘文化学习活动’的一些错误作法,他遭到了迫害,难道我们正义的人们就不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吗!”
白雪吟很激动。
李莉向彭婕解释说:“彭姐,考虑到你有孕在身,这件事就没有告诉你。现在几个月过去了,也没什么动静。或者这信根本就到不了上边管事人的手里,或者咱们这老百姓的上边信根本就没有人看。”
彭婕额头流着汗,白雪吟把桌上的毛巾拿过来给彭婕擦着汗。
彭婕叹了口气说:“你们干了这么大的一件冒死的事呀!我看这事不会就无声无息了。雪吟、李莉,你们俩还是躲起来吧,听姐姐的话。这事要捅出来,那可真的是要枪毙的呀!我可不能没有你们这两位妹妹呀!”彭婕泪流满面“你们俩咋干这么傻的事呀!反对‘文化学习活动’、反对‘批老同志’,这不就是反对上边的决策吗!还点出了小组的名字,这不是自己找死吗!”彭婕坐起身,从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挑出一只单捏在手里,“雪吟,这钥匙是开三匣桌抽屉的,左边抽屉有四十斤全国粮票,还有六十元钱,那存折还存有三百元钱,你们俩都带上,今天就离开蓉阳县。先躲几个月,没事了再回来。在外边会遇到很多困难,我想办法接济你们俩。快走吧,可不能留在蓉阳等着灾难哪!”
白雪吟把李莉拉到门外,两个人核计一下。白雪吟说:“咱俩就说都准备好了,今晚就离开蓉阳,若不彭姐也不放心,她又在月子里。”
李莉点点头。
两个人回到屋里后,李莉对彭婕说:“彭姐,我们俩准备今晚上就走,先到南京去。如果这边真的出事了,我们就到内蒙那边去;过两个月若没事,我们俩再回来。本来今天就是来向你告别的。钱和粮票我们都准备的很充足,就不在你这拿了。”
彭婕不由分说,一步跨下床来,白雪吟忙拦住她,把她扶上床。
彭婕说:“把抽屉里的钱、粮票、存折都拿着,在外边你们求谁去呀,钱和粮票越多越好!”她瞪着白雪吟说,“你若不带着,我今晚就给你送到家里去!”
白雪吟把钥匙交给李莉,对彭婕说:“好了,彭姐,我和小莉把钱、粮票都带上,你快好好躺在床上休息吧!”
李莉开了抽屉,从中拿出钱、粮票和存折交给白雪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