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照羽之后，那道饱含怜悯的目光越发清晰。

哪怕早在预料，依旧令人作呕。

朝灵渊穿过贩花长街，路过天祚巷，走过澜水桥，然后停在灵寂时代罕见的八十枝扶犀骨树前。

他以十二花神像为引，布置三十六道迷阵，足够暂时拦住照羽。

天澜城外有法华般若阵，内有十二花神像，在阵法禁制上可以说已经做到人力的极致。但无论是天澜城历代城主，亦或者燃叶七亭历代阵修，从未有过真正的六境，便无法真正体会到六境的力量。

五境蜕凡，六境窥天。

六境要杀人，哪怕天时地利人和皆不不占优势，也是轻而易举。

他可以借十二花神像为照羽设下障碍，而有心人也可以渗透十二花神像，设下围杀之招。

史道神通，飘流瀚海。

越是远离照羽，神通的力量越见明显。

至此，朝灵渊已经寸步难移。

但他并未流露出担忧神情，依然有闲暇抬头赏花。

未开花时，扶犀骨树上覆满薄霜，在满园春色里格格不入。唯独一侧紫荆娉婷妙立，状似心形的叶片与嶙峋枝桠相贴。

紫荆娇嫩花叶中掩盖着一枝扶犀骨花苞。

花苞也被夜霜覆住，软白里透着一点雪青，只待月上中天，便可成就扶犀骨树八百年道行。彼时扶犀骨树生灵化人，紫荆可得其因缘，尽早成为灵族，与之长相守。

可惜，今夜云遮月掩，花难开，情难圆。

紫荆感应到莫大的危机，仓皇地抽枝发叶，试图包裹整棵扶犀骨树，却是来不及。

一道浩瀚雄力自身后袭来，朝灵渊拂袖将扶犀骨树周遭花木皆数推开，紫荆与扶犀骨遥分两处；一轮银白骨环凭空而立，环内宛如镜面，将劲风挡下。

“他不在此地，你何必再藏形匿迹，有失身份。”兜帽翻下，朝灵渊苍白面容在夜色中越发惨淡，连声音都仿佛带上了冷意。

“都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朽骨一把，哪来的身份气度。”苍老的声音响起，一身破衣烂衫的老者出现在花圃外。

朝灵渊对来者的身份丝毫没有意外：“此言有理。”

老者对这讥讽也不恼，笑呵呵地捋着胡须道：“说起来，仙宗多宝器这句话是你摘掉；但如今你倒是走起当年仙宗的老路，开始用起外物喽。果真是世事无常。”

仙宗多宝器这句话，本是对鹤云仙楼的讽刺。

在传承之地落星沉修复以前，鹤云仙楼剑道不全铸术有缺；若非玄清剑派求逍遥大道，无意争先，鹤云仙楼恐怕很难在与玄清剑派对抗的同时，维持在南州的绝对统治地位。

而仙宗行事作风霸道，既然传承不足，便寻外物弥补。故，南州法宝秘藏十之八九归于仙宗。

直到七百年前，传承回归，仙宗自正道统，广释法宝，从此专心剑道无意外物。南州其余势力才终于有喘息余地，逐渐崛起。

剑修依赖外物，自然是落了下乘。

“赞谬，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亦如是。”朝灵渊道。

“况且千墨衣又岂是凡物？夺血墨守关书，成就虬龙千墨衣，史君手段，朝某自愧不如。”

白日里的破衣烂衫，到了月下，便可见七千二百一十四字血色墨文如龙浮现，不断游走，构成天下最难破的防御禁制。而这七千二百一十四字所书，正是北州极北之地，万里寒江关的镇守历史。

万里寒江关，血墨书丹心。

寒江关所抵御者，并非外族，而是两千年前天地浩劫所遗留的灭世寒流。天地之力何其浩瀚？倾覆整个修真界也只用了七年。人力微渺，妄图自天意下求生，便只能以性命相抗衡。

历代寒江守关者只需要做一件事，丹心化碧，朱血为墨，书刻关墙，抵御寒流。

而两千年来，寒江关也只成就三面血墨守关书。

史君道：“活得久了，自然也就怕死，总要体谅体谅老人家。那一日我临寒江，守关者见我，自愿献宝。赤子丹心，如何拒绝？”

“呵。”

史君对他的油盐不进摇摇头：“倒是你，若小老儿眼力没有退步，这件月环是以新生海月心骨炼制的？是又有哪片海域的海月被你给宰了吧。分明是救世命格，行事却如此过激，不好，不好。”

此地两件仙器，不说威能如何，只看它们本身，皆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成。

一者取自寒江关的血墨守关书。

一者是取自海族三大护族妖兽之一海月。

倘若为外人知，便是北州与海族不死不休地追杀。

“救世？过激？”朝灵渊语带嘲弄，“听史君之意，是特意来导我入正途，要教我如何救世了？”

“若我说是呢？”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朝灵渊漠然道，“虬龙千墨衣确实克制我，但这里不是寒江关，你也不是守关者。”

虬龙，囚龙。

可见史君的确用心良苦，早有准备。

朝灵渊非北州不变的寒流，也非坐以待毙的杞人。他早知今日之事，自然是，早有所备。

“海月骨环应该是你手里最强的法宝了吧？”史君却是微微一笑。

“如何？”

“君非池中物，当争世上名。世人只知双星那一年的秋分日以前，始终缘悭一面。却无人知晓，照北极的恩师少微道人，曾在烛南溟犹处微时赠过此语。可惜，可惜。”史君叹惋，“可惜烛龙已没，双星已陨。而承载着过去的你，至今不过阳神第一境。”

阳神第一境！这足以惊世骇俗的修为境界，在此时此地，竟是如此轻描淡写地被道出。

“还不够吗？”朝灵渊反问。

此前惊鸿一现的竹简再次浮现，史道威压下，草木尽颓靡，唯有半步生灵化人的扶犀骨树状似无事。

史君道：“千墨衣是天下至强防御法宝，而此书名为山河，可引动天下山河之力，乃是攻坚至宝。单凭一件未过天劫考验的海月骨环，你不是我的对手。小老儿我一身朽骨，不喜打打杀杀。你不如听我劝告，就此远遁山海，不涉红尘，专心七境。他年杀星归位，方是你再出之机。”

史君语气难得认真而恳切，但朝灵渊只垂下眼帘，嘲讽道：“照羽说得没错，你确实废话很多。”

“莫非史君自称史君，在人族史书浮沉多年，只学会看纸面实力决定胜负？倘若如此，你不如现在就让妖魔灵鬼四族对人族俯首称臣，让天道放弃那些愚昧不堪的想法，我也愿意结庐桃源，解剑归尘，静心听你的废话。”

轻谈天道，七重天上劫云翻涌，人间却只有寥寥几人能察觉。

“知你不敬天地，却不知你如此冥顽不灵！”史君皱起眉头，发脾气也似顽童：“你这小儿，非要受个伤流个血才肯听人好好说话？你竟还提照羽，若非你强行留他，今日他早已归位，你也可完成你的宿命。”

而宿命两字一出，朝灵渊彻底失去耐心。

月曜跳动，七政四余十一道银线勾勒出玄之又玄的图案，自飘流瀚海这道神通术中，强行夺取月华元气。

月曜刹那间光华大作。

一如奇水大泽上，天地元气主导权瞬间易手。

六境可窥天。

六境也可蒙蔽天道。

明月生沧海，波澜动八荒。

昔年南州妖鬼尽避的沧澜剑域，再现人间。

来自深海的妖兽之魂自海月骨上发出震撼人心的怒吼，无边月华中，幽幽海月骨乘云化气，一化三千，直向史君而去！

道术·云气千缕。

日前奇水大泽上尚不能动用的术法，在越清辉那一粒纳虚心源丹之后，便如长待之夜昙，在此刻的天澜城一角中盛放。

朝灵渊唇色惨白，额上沁汗。

飞速消耗的神识所换来的便是强大的攻伐之力。

当年的鹤云仙楼有万法皆通的名号，朝灵渊自然掌握着天下间最精纯的道术。月华元气共振，云水元气呼应，风元流转。

云气千缕搭配上海月心骨，天澜一隅，瀚海起碧潮，潮生三千明月。

三千月轮冷如剑。

史君拂袖，千墨衣上有有三千墨龙呼啸而出。

龙首衔明月，血光染尘烟。

而月剑冷寒霜，皎皎明丹心。

墨龙如血，飞散四溅，又掠夺满园花木灵性生机，再成三千血龙。血墨所过之处，万物灵性皆湮。北州寒流中亦生灭世之灵，唯墨血可诛。此世外护生之血，如今于人间再现，却成凶厉灭灵之物。

朝灵渊神色不动，手中月华如练，灵诀接连拍出，又是三柄罕见的逸品七阶灵剑。

月练缠于剑上，驭势之间，形成道脉最常见的三才剑阵。

寻常意味着传承悠久，出现在这处六境战局，出现在朝灵渊手中，则意味着没有破绽。

“天剑，羲和光。”洞玄真火悄然浮现，有一点金色光芒自青蓝色火焰中飞出，落在月练所缠的赤色剑上。

“地剑，海月骨。”三千月轮剑回归。

“人剑，烛龙……”朝灵渊微不可察的一顿，月练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