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剑纤薄如纸,却未如先前设想,而是剑锋一抬,刺穿他发间的风露幽妍。
“人剑,草木心。”朝灵渊临时变招,剑阵却未露破绽,而是彻底成型。
三才剑阵,恰好架住山河书吐出的那一座由丝帛竹简堆垒而成的史道书山。
激荡的战斗在外界足以移山平海,此时却被局限在沧澜剑域之中。然在看不见的地方,十二花神像不断运转,堆积如小山的无瑕灵珠正以恐怖的速度消耗,引起守卫的惊慌。
是何方神圣在天澜城内大打出手?
正与人对弈的天澜城主倏然心悸,城主令上华光熠熠,投射扶犀骨树所在花圃内的画面。
但随即画面就在那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满含杀气的一眼中破灭。
城主令铛然一声跌落,天澜城主面上阴晴不定。
十二花神像为护天澜地脉,运转速度几乎达到极致。
天澜城主面露怒气,直接强行切断天澜城范围元气对剑域的供应。
“太妄为!”
“这不是剑宗的天澜,也不是仙宗的天澜,更不是枕书阁的天澜。”
“这是我的天澜!”
棋局对面,凌沧州依旧自顾自地饮茶。
“你为何不说话?绮夜合呢?作为守城者,天澜中有人恣意妄为,他为何不在?!你为何不出手?你不是半步六境吗?你为何不去阻止他们?!”
天澜城主将矛头对准凌沧州。
凌沧州放下茶杯,静静地看着他。
在凌沧州的注视中,天澜城主神色自震怒忽转平静,变化之快,令人瞠目结舌。然他面前之人却是神色不动,显是习以为常。
天澜城主整理完衣袍后又施施然坐下:“你这人,倒是从来不担心我会对你们生出怨怼。”
“精明如你,不会轻易动怒。”凌沧州道。
“其实我确实很生气,你可知道在六境的对局下维持天澜地脉不动,需要消耗多少无瑕灵珠?”
凌沧州淡淡道:“平舆道那条矿脉,我可以做主直接赠予天澜。”
天澜城主笑起来:“忽然这么大方,不必经过柳霜岚的同意?”
“你特意请我品茗对弈,为他们两人放开十二花神像的控制,又亲自演这出戏,不正是为此?”凌沧州一边说,一边以琨瑶峰主的名义写下赠予书。
“我还以为至少要等到照羽出手。”天澜城主接过信,信手飞出阁楼外,“毕竟是无瑕灵脉,除了平舆道新找到的,剑宗也只有三条吧。”
凌沧州看了他一眼:“你该称呼他为剑主。”
“这么认真?”
“不要试探他,更不可冒犯。”凌沧州道,“这是作为朋友的提醒,也是来自剑宗的警告。”
“也可,价值一条无瑕灵脉的人确实有这个份量。那方才之人呢?”
凌沧州沉默了一会儿,常年不动如山的面上难得露出复杂难明的情绪。
“那一位与剑主,乃是剑侣。”
“什么?!”
“所以你不该为了省下那些无瑕灵珠,而选择将剑域推入虚空。”
“照……羁羽剑主可会因此动怒?他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吧?他若是要对我出手,你怎么做?”天澜城主拧紧了眉,流露出似真似假的烦恼。
“至多两不相帮。你知道,琨瑶不能违背剑主号令。”凌沧州看了看天澜城主似乎确实很糟糕的脸色,“好消息是以剑主的性格,应当不会让我等出手。”
“真是好安慰。既然有好消息,那坏消息是什么?”
“坏消息是,若当年小师叔没有故意恐吓小孩,那么,羁羽剑主确实不是讲道理的人。”
彼方战局,沧澜剑域。
三才剑阵破,羲和光灭,海月骨裂,风露幽妍也枯萎落地。
潮汐渐渐退去。
沧澜剑域与修真界的联系被切断,偌大剑域漂浮于虚空,远离天道视线。而失去十二花神像的缓冲,六境力量在虚空中引动无数空间乱流,与修真界越发地遥远。
史君同样狼狈。
山河书已经不再悬浮,而是被他抓在手中。方才若非他及时以千墨衣挡下爆发的剑阵,山河书上必定会再损一页。但即便如此,千墨衣上虬龙已经毁去一千有余!
且山河书依凭山河而立,在虚空中,威能大打折扣。
朝灵渊面上病态的殷红取代了之前的苍白。
神识过度损耗让他头痛欲裂,但他仍旧稳稳站在海面,神色异常平静,语气相当傲慢:“都说了,你没那个本事。”
史君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确实很强,倘若我还年轻,我会希望与你有公平一战的机会。”
沧澜剑域恰好克制飘流瀚海,但虬龙千墨衣,确实是对付朝灵渊的利器。
可惜只守不攻,唯一的杀伤力在于克制灵族,并不适用于现在的朝灵渊。所以方才三才剑阵没能伤到他的本源,他同样没有给朝灵渊造成致命的威胁。
朝灵渊道:“公平?我不在乎公平,我只知道打不服我,你就没机会对我说教。”
“史君阁下,可还敢用山河书与我对战?”
“或者说,”朝灵渊忽然笑了一声,这是他迄今为止第一次在史君面前流露冷漠鄙薄以外的情绪,“你确定我已经没有再战之力了吗?沧澜剑域可还没有碎。”
沧澜剑域也非朝灵渊最强的剑域。
在史君的沉默中,他慢条斯理地捡起那支枯萎的风露幽妍,又挥挥手召回损坏四散的灵剑,将其一道收起。
他做这些事来,不带半分烟火气。浑然不是在照羽面前,会帮忙看顾小孩,闻花解语的体贴人。
“第六道迷阵已破,他很快就会追上来。那些不适合他听到的话,你最好一次性说清楚。”
史君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四周无垠虚空,又看向朝灵渊:“昔日劫灰令主杀尽天下妖魔,一剑平西州,世人皆以为他是灵寂时代的救星,却无人知晓,你才是真正的天命救世者。”
“因缘际会,双星错位,命途易辙,让你前半生坎坷多歧路;直到缺月崖悟剑证道,你才开始你的天命之路。”
“所以我至今不懂,当年在残碑论剑峰,你为何没有杀死造成你一生苦难的宿命之敌。你本有机会登临七境成为灵寂时代第一人,看见人间绝顶处的风景。作为修行者,你为何放弃?”
“鹤云仙楼求长生,我却只求快意。这便是理由。”朝灵渊的神情漠然而讥诮。
“何况你说一生苦难,我倒也想知道,究竟是谁造成了沈鳞之死?”
史君道:“若非你拒绝少微道人,沈鳞便仅仅是沈鳞,而非鹤云仙楼造就的烛南溟,玄清剑派也会是你最强的支持。若非你在残碑论剑峰的选择,沉鳞剑今日依旧是天下第一剑,你会有救世功德,他日打破天地界限,霞举飞升亦非不可能。”
却听冷冷一笑。
“若非?哪来那么多若非。沈鳞死,沉鳞碎,修真界也没有经历所谓灭世灾劫。这证明若非天道插手,修真界便不需要救世者。连天道都失算,你又如何来断言朝灵渊的宿命?”
史君道:“宿命天定,岂能摆脱?我不知你们是如何死而复生,但你注定是天命救世者,而他注定是灭世杀星。杀星灭浊世,救世者力挽狂澜,成就真正天命之局,修真界才能迎来沉疴尽洗的新生。”
“天命救世者,为何冥顽不灵?你们真的要重复修真时代的悲剧吗?你可知昔年仙道十宗何其强大,便是仙界来人亦不敢放肆。如今的修真界修为最高者不过阳神,堪堪与修真时代的洞虚齐平。洞虚在仙道十宗,甚至只是寻常长老之流。如今的修真界再次面临灭世灾劫,你作为天命救世者不履行使命,是要看着修真界毁灭吗?”
史君面上厉色更添。
朝灵渊分毫不让:“没有天命救世者又如何?灭世灭世,说了那么多年的灭世。寒江关至今未破,横连固若金汤,双谷山线从未告急。距离修真时代已经两千年。哪怕是灵气断绝的荒芜七年,修真道统都没有彻底断绝,甚至在灵寂时代到来后又出现新的修行体系!”
“昔年仙盟因何建立?七阶修行体系因何出现?五洲四海格局为何是如今模样?东州因何可以偏安至今?照北极是天生杀星,却甘愿为修真界而死;而你自人族史书化灵,最了解人族历史,却信那要灭世的天道。你有何资格评价照北极的选择?”
“修真界是天下人的修真界,朝某自认是庸人一个,贪生怕死,做不了你口中的天命救世者。他们要求生,便自求生路去。”
“你可知有多少人想要做天命救世者,天命只选中你,你却浪费天赋,在此不知所谓。”史君怒道。
“那天命救世者让你去死,你愿意死吗?”朝灵渊反问。
“若你愿意此生不再与杀星相见,我这朽木性命,你拿去又何妨?”
然而话才出口,史君便知失言。
果然见到朝灵渊若有所思状。
“若不相见,我又如何杀他救世?错漏百出的话,甘愿为天道而死的决心,只能印证我与他的相遇,确实是天道不乐见……我明白了。”
“看来五百年前那一剑,确实让天道害怕。”
五百年前,一剑破天,剑痕长留七重天至今,为天下修士指引六境之路。随着人间六境数量增加,七重天上封印灵气的禁制也在逐渐消失。
修真界的灵气浓度一直在缓慢增长。
此时此刻,看着朝灵渊不动如山的身影,史君终于恍然。
“你孤身赴会,言语相激,目的在此。”
“不,不是你孤身赴会,是你可以引我来此?”史君回忆此前种种,想到北州那封书信,“从我离开枕书阁进入北州开始,都是你的算计?你的人竟然渗透了枕书阁?!”
“你分明才醒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