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只用三年,就能在物是人非的修真界,针对一个六境重新布局吗?
史君久违地体会何为惊惧。
到了近乎摊牌的时候,朝灵渊的神色变得很平静。
“你可以任意猜测。”
史君面上阴晴不定,勉强平复后才开口:“事情已成定局,今日我输了,猜测也已经不重要。”
“但你呢?你又猜对了什么?天意可窥,不可测。即便是现在,你也无法断定我的理念便是天道的理念,以管窥天,不智之举,这等错误你会犯吗?还是说你又在刻意引导我说出你需要的破绽?”
“你的心已经乱了,还需要我多此一举,做无谓之事吗?”朝灵渊道。
史君盯着他,看那道悬浮在他身边的洞玄真火,忽而想到了什么,竟是流露震惊神色,随即又笑起来。这笑在布满皱纹的脸上几近扭曲,让他身上再无半点仙家风范。
“你可知有些本不该死的人,是因为当年那一剑而死。这些人本有可能登上七境,重铸天梯,却因不该出现的剑痕而过早陨落,连六境都未达到。你当真不在乎这些人族英才?照北极当真不在乎他的弟子如飞蛾扑火,枉死在那道不该出现的剑痕下?”
几乎等同于七境的剑痕留在天上,天下剑者自然心向往之。但未至窥天之境,便见七境大道,结果只有身死道消,化为尘土,在后来者口中多一句可惜。
多少风流人物,皆如云散去,沉没在历史长河中。而照北极所选中的人,本就是这些佼佼者中最醒目的明珠。
“朝闻道,夕可死。为破境而死者,古往今来不知泛泛,无所谓值不值得。”朝灵渊淡淡道。
“何况当年之事,因果何来?若非你们要算计照北极,偏又被照北极察觉这算计,他恐怕早已经殉道破境,自然不会有那妙至毫巅的一剑。若非天道褫夺人族气运,那些人怎会冒险突破而身死道消?”
“说到底,是你们作茧自缚,妄图操纵天下人命运,却被你们以为绝对不会失控的人所反噬。而这条路上,累累白骨,尸山血海,皆是尔等罪孽。这些罪孽会有人来讨,如今你性命在我掌握,岂不正是因果报应?”
“而你们寄予厚望的魔族,得天道之助,花了五百年仍未攻破横连,可见魔族无用矣,天道亦不堪。事实在前,你却信奉这样的天道能救世?当真是愚不可及。数百年修行确实不易,但对于你而言,不如化蜉蝣,朝生夕死,无需苦苍生命运,才是真自在。”
“荒言诞语!”史君冷冷道。
“最后一个问题,回答我,决定你的生死。”朝灵渊语气淡淡,却不容拒绝。
来到朝灵渊面前时,史君面上是惯常的嬉闹不吝。但此时此刻,他几乎失去了所有筹码。他仍旧能对朝灵渊之言出口反驳,但他明白,自己已经开始动摇。
魔族,确实从未胜过。
“你说。”
朝灵渊看向他:“当年你是少微道人故友,照北极为何要出手杀你?”
“你竟是问这个?”咋听此问,史君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他并不意外朝灵渊会知道这件本该只有照北极与琨瑶之人清楚的事情。
升灵历最后一年的秋分,残碑论剑峰上,无人知晓照北极与烛南溟这两个代表修真界至高修行的人物究竟交流了哪些事情。
他只是以为朝灵渊会问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天道布局,比如魔族暗子,比如寒江关。
“很难回答?”朝灵渊问道。
沧澜剑域中海浪不息,隐约有巨大的阴影在海面下移动。
六境的灵识足以感知到这阴影中所蕴含的危险。远比朝灵渊此前所展露的实力更让人心惊。这是朝灵渊真正的底牌,是他能肆无忌惮地立身虚空乱流与山河书千墨衣之间的最大依仗。
史君注视着海中阴影沉默许久,再开口,却是出人意料的坦诚。
“六境可窥天,少微陨落以前,距离六境仅仅一步之遥。他是世间唯一拥有观天之眼的人,主修《玄真秘术·尘寰天机法》,天赋也在我之上,比我更早一步窥见大道。”
“淳于风陨落后,天道意识到照北极失控,于是选中我作为新的代行者。”
淳于风曾经是西州最强的魔修,升灵历八十一年,死于照北极之手。
“照北极杀我,是因为我放弃了欺天之道,并将试图劝我的少微囚禁于枕书阁。”
“你可知我为何愿意放弃欺天之道?”史君自问自答。他闭上眼,回忆起当年。
“少微枕山河书入眠,做了一个预知梦。”
“他告诉我,他看见双星悬天,命轨纠缠,五行颠倒,阴阳不正,天降灭世灾劫,人间修途断绝,千里冰封,万里赤野,四海枯,五族灭,修真不存。”
当年骇人听闻的预言,终于在如今现世。
“所以你选择相信在这个梦中无所作为的天道?”
“天道选中我后,我也做了一个梦。”
史君睁开眼,眼中狂热,又有几分痴。
“我看见灵气复苏,杀星临世,重天蒙晦,黑云覆顶,天崩地柝,十方皆寂;我看见天命救世者乘烛龙而来,破开雨幕,剑斩黑日,天地归于清明。”
“我自人族史书中生,不可能见人族灭绝而无动于衷。”
“所以,我选择成为天道的代行者。”
这自然是真心话。
天下间又有几人能在朝灵渊面前说谎?
便因为是真话,这些当年的烛南溟始终没有得到的真话,方让如今的人骤然沉默。
“我一直以为,只有人族是最傲慢的。”朝灵渊终究还是开口,只是才开口,就是冷嘲热讽,“现在我才知道,你比绝大多数的人族都傲慢。”
“什么意思?”
“修欺天之道的你,自天道得到一个预知梦。于是你断定救世之前需要杀星灭世,于是你囚禁玄清剑派掌门,与彼时声名鹊起的照北极正面对上。于是选择背弃自身修行之路,归顺天道,认同天道理念,为灭世推波助澜。”
“你难道不曾想过,若是天道对人间怀有恶意,你的行为会将人间推入万劫不复之地。你的位置太高,牵扯太多,又比照北极更不识人情,造成的后果便比魔族更严重。”
史君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你不傲慢吗?不信天道,不信预言,只信你自己。天道终究是天道,孕生世间万物的天道。你如何断定你的选择便一定是对的?”
朝灵渊怜悯地看着这位六境灵族:“我从未说过我是对的,但我有自信,也有能力用我的方式保这修真界千年无恙。如今五百年已过,修真界确实没有面临末日。但因为你的存在,人族却死了很多不该死的人。”
他的目光倏尔冷酷,质问如刀剑相逼:“晏明道的背叛,你当真问心无愧?”
史君猝然倒退三步。
晏明道。
第二次仙魔之战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名字之一。
昔年七城之一,北州岁暮城的二城主,幻术境界天下无双,是唯一能穿越当时的北州屏障援助横连战局的北州分神修士。
因他临阵倒戈,背叛人族,偷袭叶秋瓷。导致仙魔战场上叶秋瓷身死,天劫降临,兰台书院与燃叶七亭高阶修士几乎全军覆没,琨瑶二代弟子仅存三人。
横连战场上的伤亡,是战前预估的十倍。而那些多余的伤亡,是死在本不该出现的天劫下,死在被幻术遮掩的空间裂缝中,死在突兀出现的魔族手里。
而至今无人知晓晏明道究竟为何要背叛。他已经是人族分神,已经是岁暮城二号人物。人族这里有挚爱道侣,有至亲血脉,有门人弟子。他的背叛带来的影响太大太大,大到人心惶恐信任全失,大到修真界格局就此变更。
若非叶秋瓷死后所化万剑天罗阵融合倚日薄月星斗大阵的残余力量,笼罩整个空间裂缝;若非燃叶七亭全部佛修自愿殉阵,换来空间裂缝的消失;若非兰台书院以命献祭引导天劫之力逼迫魔族魔修退兵;若非阵法之力引羲和真火,降落临渊。
掌握横连山脉最后一道防线的人就会选择玉石俱焚。
而这个险些让横连山脉方圆万里人族同葬的背叛者,竟然是出自人族史道六境修士的手笔。
“史君。”朝灵渊缓缓念出这个被人族修士尊而敬之的名号。
“你有天道助力。世上的六境不多,如你这般好用的六境更少,天道对你的容忍度想必很高。寿元,修为,境界,旁人一生难得的东西,你只需要对天道称臣便可以得到。如此优越的条件,你却始终没有去七重天上看看,看一看这两千年的封印背后除了灵气究竟还有什么东西。”
“你真正要救世吗?虚伪如你,贪一人之生,怕一人之死,却做得如此冠冕堂皇。”
“甚至更简单的一个问题,许多年纪、修为、境界皆不如你的人都想过,甚至在市井间都有探讨。你却从未考虑,又或者说,你不敢去考虑。”
史君忽然觉得这具化灵身躯太过衰老,衰老到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
海潮声浪里,他却分明听见蠹虫啮噬竹简,声声催命。
他僵硬地问道:“什么问题?”
朝灵渊笑了笑。
单论容貌,他并不比照羽差。只是他习惯将自己的脸隐藏在兜帽下,能看见他相貌之人,只有照羽、小远、史君这等根本不会注意到样貌的人。
自然也就很少有人夸赞他的容颜。
但他确实很好看,此时此刻置身虚空异境,在身边月曜与青火的照耀下,如天上月神,沉静、神秘,恍若能看透人心,让人不自觉相信他总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