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的雨下得犹如初夏的暴雨,几阵电闪雷鸣过后,令华卿从昏迷中惊厥醒来。
一时间过往记忆崩塌来人,姨母梧慧的惨死、师父梧问的暴毙、弗云厅的板钉刑、柳敬堂胸口的飞刀、死在自己面前的杜柳婵、拿着药丸想帮自己离开的徐知闲、昏沉中杜诗阳口中说的着的要一把火烧死自己的话.......一切的一切,成为一幅沉重的画卷从记忆的山巅滚落,而下,狠狠砸中自己的心脏,令自己喘不了气,也进不了气。
一个响雷炸响,令华卿惶恐着睁开眼,本能地抓住手腕湿热的另一只手,耳边随即听到阵阵呼唤:“公子!!”
眼睛逐渐清晰,是李釉心等一众人,个个双眼红肿。
“我睡了多久?!”令华卿开口问,杜诗阳站在院子门外的脸瞬间拉回记忆中:“她们呢?!”
“公子莫慌!!”莫白附身摁住令华卿躁动的身体:“她们还在外面,不敢离开。”
“还没有走?!”令华卿急急喘息着:“她们到底要做什么?”
“公子她们究竟是何人,为何公子见了她们会突然急火攻心?!”莫白虽是不解,但万安郡主在内他是知道的,只是不知其他人的身份。
“咳咳.....咳....咳咳.....呕....”令华卿几阵剧烈的咳嗽后,又呕出一口血,吓得李釉心手中的针都差点扎偏了,慌乱之中只得伸手去揩他嘴角的血。
待缓过这阵痛楚,令华卿又怔了许久,苍白着脸看向一众心疼的脸,幽幽开口道:“是女帝,杜诗阳。”
众人大骇,料是谁,都没猜出来当今女帝会因为令华卿,亲自前往了这君山园!!
“可.....奴瞧着.....她....她.....并未要伤害公子....”
令华卿摇了摇头,不想再说什么,只问:“她们为何还不走?”
“公子骤然吐血昏迷,已过了两个时辰,现下已是午时了,我们也多番出去瞧了,那女帝一直在外面淋着雨,不肯离去.....只道是还想再见一见公子.....说是有话要与公子说....我们并未说公子病了,只道公子有事,不见生人,打发她们回去,但她们异常固执,就是不肯走.....现在还在外头.....”莫白皱着眉头,心中亦是焦虑不已,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女帝究竟要做什么,若是一般人倒还好应付,可现下是女帝在外头,迟早这身份会揭穿,到时候还不知这君山园会发生什么。
“还在外面淋雨?”
“是。”
令华卿便不再说话,沉默片刻,只道想一个人静静,便将一众人遣了出去。
落雨的声音敲打着瓦檐,同样也落进了章万安等人的心里。一上午的雨丝毫未有停止的意思,杜诗阳已在雨中静静挨了两个多时辰。
闻喜等人纷纷劝说,请陛下保重龙体,可终究是没有一个人能劝得动她离去,唯有章万安明白,此时主宰了她在此淋雨的,是她潜藏七年的愧疚与后悔,故而章万安并不劝她,甚至连一把雨伞都不给她,反倒是静静地自己端了一柄伞,只默默守在她身边,陪着罢了。
诸位看不懂二位主子的做法,一早上下来,几乎所有人都一身湿透了,个个打着寒战,不敢离去,只得无奈陪着。
“你说,我这样淋着,他会不会心软了,然后出来看看我们?”杜诗阳声色哀戚,声音小到差点被淹没在这瓢泼大雨中。
章万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陛下何必这样自贱身份?陛下今日本就不该来,臣妹劝过你的,他对我们都没有印象,为何要来见我们?何况,他身子不好,现在也不知什么情形。”
“他若是真失忆了,便应该讨厌的只是你章万安一个人的纠缠,并不包括我。”杜诗阳虽很是难过,但此番却能理智地在雨中分析 :“便就看在我是个陌生人的份上,这样站在门口,是个正常人,也应该出来瞧一瞧,请我们进去避个雨。你说呢,万安?”
“陛下的意思,他的失忆,是假的?”章万安突然发现,杜诗阳对令华卿的分析,几乎是细致入微的。
“朕在等他出来,请我们进去避雨。若没有,他便是假失忆。没有一个正常的人,会对前来为孩子求学的母亲,如此冷漠地拒之门外,何况此番雨如此之大。”
“也许,他是因为讨厌我,不愿意见到我,故而连陛下也懒得理,”章万安自嘲道:“这些日子,我的确叨扰了他太多。”
“可你有没有仔细想过,他为何要对一个关心他的人这般抵触?”杜诗阳又提醒道:“除非他根本就没有失忆,只是故意想要远离你。”
“当年臣妹救下他的的时候,大夫就曾说过,他因为黑烟侵入肺部和脑部,故而失忆了。”
“可朕只相信朕认识的令华卿,他若不想见一个人,他若想与过往结束,便会用尽一切法子。”杜诗阳一身湿透,看向雨雾朦胧的房子,章万安看不清楚她脸上是不是有眼泪,只能问:“陛下要等到什么时候?”
“朕希望这场雨不要停,”杜诗阳道:“若停了,怕是真等不到他的回应了。”
章万安不再说话,只内心突然隐隐觉得,杜诗阳和令华卿似乎才是天生的对手,他们曾经彼此欣赏,又曾一同进退,在杜柳婵的各种干预下,依然能够朝夕相处,而今时隔这么多年,若杜诗阳说的是真的,令华卿失忆只不过是他保护自己的假象的话,那么这场暴雨中的等待,不过是二人彼此的博弈而已,谁耗得过谁,谁才是赢的那个。
可章万安难过自己永远插足不了他们之间,也永远得不到令华卿的青睐。
聪明人的对峙方式,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也依然不会改变。
章万安以为,这屋子不会有人出来,可自己终究是猜错了。
至申时三刻,院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打着伞,缓缓而出,行至院门,对杜诗阳道:“今日雨大,我家先生见女主儿在门口等了这么久都不愿离去,心生感动,故而遣了在下出来,请各位女主儿进屋避避雨。我家先生还说了,他身子不好,行动不便,招待不周,故而命人打扫了厢房,准备了干净衣裳,请各位女主儿进去换了衣裳,喝些姜茶。”
莫白的话,字字句句传入杜诗阳耳中,可话落毕,杜诗阳却道:“既然先生身子不好,那便真的是我们叨扰了。既如此,那我们便不再攀等了,是我们无礼在先,愿先生谅解。”
说完,杜诗阳不再犹豫,转了身朝马车行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先前这么久的淋雨,只是一场空等。
杜诗阳终究是输了——章万安这样想,令华卿真的失忆了,自己早就说过了,可杜诗阳非要自己去探验。
“万安,”回了马车,闻喜一群人手忙脚乱地给杜诗阳褪出身上的衣裳,杜诗阳却面如土色,俨然心酸至极:“是朕错了。”
章万安并不应她这句,她也不知道杜诗阳这句“错了”,指的是什么,只低低说了一句:“陛下赶紧将衣裳换了去,若是着凉,便得不偿失了。”再看身边一众宫奴,各个眼睛都红了。
“木桐,”杜诗阳突然又开口:“你今日看见公子了,你觉得,他是真的失忆了么?”
“奴也觉得.....公子想不起咱们了.....”木桐突然哽咽着,低头整理着杜诗阳褪下的湿衣裳:“木桐伺候公子多年,公子对木桐是极好的,可是今日木桐就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睛里是没有木桐的,木桐看不见公子眼里的光.....”
“对.....他眼里没有光......”杜诗阳突然潸然泪下:“是朕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