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绿风抚湖面,群山失了翠,掠过惊影。
望枯不由看去摊开在身后的养生堂,沉思良久。
这几日,执笔人都是她。
万苦辞也显然明白:“……胡扯。”
那两魂没脚,模样歪瓜裂枣。其中一个胆大的,面色铁青,两颊凹去:“尊上!我们哪儿敢胡扯!野鬼们都闯到魔界门口来了!各个嚷嚷着要还阳!门都快撞塌了!”
枯荷轻盈,飘去湖面。万苦辞沉钝,升起的愠怒,石也难撑其重:“……”
待他大发雷霆前,望枯先发制人:“万苦尊,许是我的错。”
万苦辞好整以暇:“呵,那你倒说说,你错了什么?”
望枯轻瞥逃在石缝间的黑流:“……泼了墨?”
万苦辞两眼一翻:“……”
果真一问三不知。
晓拨雪叠好帕子,淡漠如旧:“万苦尊,要真是她犯了错,你罚我,莫要怪她。”
万苦辞落地:“要亲眼看看,才知如何治罪——走。”
风浮濯天生劳碌命,听闻有霍乱,也好了伤疤忘了疼,就此随去后头。
风浮濯还与望枯颔首:“望枯,你需好生照料自己,我去去就回。”
“慢着,谁许你去了?”万苦辞视他为冥顽不化的异端,转而用魔气拎起高挂“事不关己”招牌的望枯,“她需去。”
望枯忡忡失魂:“万苦尊,我去了也没用。”
风浮濯更是剑拔弩张:“万苦尊,她不愿。”
万苦辞噎声:“我为魔界之主,由不得你们!”
他略施巧劲,一缕魔气幻化几倍粗。而风浮濯为留望枯,不过在原有的一只手上,添上第二只,便与万苦辞之力,难分伯仲。
风浮濯还耳语求恕:“若是手腕扯疼了,你可我说,我换作拦腰,如何?”
万苦辞:“……”
——此人浑身牛劲,当真不好对付。
望枯却回头:“此事经我之手,我不愿也该去的。”
风浮濯这一眼,经年也默然:“……你要丢下我么。”
他知晓留不住望枯,于是警铃大作,心头将什么海誓山盟通通想了个遍。
奈何,奈何。
话到嘴边只成秋风悲画,空嗟一叹。
他什么都该听她的。
望枯总觉哪里不对:“为何是丢下?不该是暂别几日么?”
风浮濯深眸黯淡:“……”
——几日。哪几日。多少日。何时才能再见。
万苦辞直言不讳:“是了,你醒得这样悄无声息,都忘了与你知会一声——你小命保了,但修为全无,要想养回丹田与筋脉,只得在莫欺谷里走一遭。”
“我这莫欺谷,为魔修之地,进去了,出不来的,大有人在;进去了,几百年不出的,比比皆是;费尽心思出来,却已面目横飞的,也占多数……”
他漠笑一声:“而你若是看得穿,不求长生不老,就老老实实当个凡人,也无妨——只是,往后与仙途就无缘了。”
风浮濯再看臂上缝痕,洞悉甚远:“望枯,这是你的发?”
望枯:“是我,也是我亲手缝的,虽有些难看,你若厌弃,我便……”
风浮濯打断:“从未厌弃。”
青丝融身,相思就揉了血。
望枯:“那就好。”
——倦空君仍是善解人意。
风浮濯最后一问:“望枯,你日后将去何处?”
望枯抬头,可惜不见飞鸟越山,本心却豁然于广袤:“天大地大,哪里都去。但今日事不成,大抵就去人间走一遭了。”
风浮濯垂下手,再不看她:“好,我会去的。”
——无须望枯等,他也会义无反顾追上她。
万苦辞好似懂了什么,又徘徊风浮濯身旁,附上忠告:“……莫怪我话糙,你有此等本事,志不该在此。”
风浮濯微摇头:“万苦尊,人生一世,难言对错。”
第一世,他因父母教诲,齐家治国,兼爱善恶。虽延续至今,却深知茫茫不见头,仅凭他绵薄之力,救不了人世间。
第二世,他拜去佛门,以神命救济世人,但作奸犯科横行,人之贪念取而无尽,佛门也破了“众生平等”论,信仰匆匆幻灭。
而这第三世。
没有缘由,仅是望枯给的。
上两世的错付东流,风浮濯投身山河,终不过天外过客,这一世一条清溪涌来,助它寻到依归。
望枯给他的,不单单是新生。
还有遗落百年的爱人之本。
他生而非神明,非无情者,非草木,非圣人,非高堂宦官,非庙堂苦僧。
他知冷暖,领天命。过往心念留不住,如今这一人,他自当不留余力。
因此,风浮濯暗自起誓——
今时夏末。
不求万年长生,不求匡扶正义,不求功德加身。
只求能以完璧之身,为他心上之人,讨来百世安宁。
“也是,当我多嘴了罢,”万苦辞摇指一山,“顺着这条山路进去,便是第一关了。”
风浮濯:“多谢。”
万苦辞大手一挥:“走了——”
望枯跟在他后头,每行一步,便有涟漪漾成小圈,抹平她的来时路。
莫名地,望枯想回头看看风浮濯。
——他最重繁文缛节,为何今日并未好生道别?
却见风浮濯那原先的巍峨身,化作一松柏,扎根沉雾里,目送她离去。
甚至说,或千里,或百里,他都在此地,轻拨这曲离殇。
望枯忽起冲劲,驻足回头一唤:“倦空君!”
风浮濯抬头,好似在说:“望枯,我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