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就用这儿擦,还要擦干净了,伺候神女可不能用黑不溜秋的袖口,指不定神女一高兴,就要给你赐福呢,”大娘赞口不绝,忽而瞥见望枯正盯着她看,又羞赧得不知怎么好,“神、神女大人……我可是说错话了?”
望枯认真夸奖:“并未,大娘很会说话,小姑娘也生得漂亮。”
大娘喜上眉梢,目露希冀:“当、当真?神女无须管我这老不死的,但我这孙女还真不一样!我们禾儿啊,人见人爱,说书先生都说她脑袋灵光呢!来日能成大业!她自个儿也争气!老汉老娘都跑了,就跟着我四处卖艺……这不,若非她在,我哪能凑齐香火钱来停仙寺见神女大人呐!”
“就你那点香火钱,买几包调养腿脚的药都够呛,还不是靠我救济才进来的……”商影云大剌剌拍着屁股上的污水,又闪了腰身,见望枯乖顺落座,便小声嘟囔:“仍是如此不知事……不过想来也对,我要成了神仙,哪儿还管这些凡夫俗子。”
这大娘起不来身,原是天生有腿疾,怪不得以卖艺为生。
望枯却早已伸出手去:“商老板,我不是神仙。”
商影云没喝大也因此灵醒许多,东张西望,庆幸此人声量不大,却龇牙提醒:“这么多人都在!又胡说什么!”
望枯眨去眼中雨:“我适才也是如此与皇上说的。”
商影云一捂心口:“……我就说你这是何苦呢,放着好好菜不吃,非要跑过来淋雨,你啊,还真是别来无恙。”
望枯也答:“商老板倒是老了许多。”
商影云又叹:“近日才老的,谁叫融州遭了难呢?虽不比祉州地动,但妻儿也都去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说是哪处山角塌了,挡不了镇子,就起了风沙,这一大一小吸了灰,哪里都不舒服,瞻前顾后照料一个月,自己也没好哪儿去……”
禾儿轻扯望枯衣角:“……”
商影云噎声,来回打量:“行,你们一个哑巴,一个瘸子,是比我要紧,想说什么赶紧的罢,神女也并非事事能帮。”
大娘抱拳道谢:“商老板真是个好老板,定要生意兴隆啊!”
商影云摆摆手,干脆端起这攒了雨水的冷碗去檐下蹲着吃,嚼几口,再嘬一口,模样有滋有味。
回过头,禾儿已然湿透了,适才擦干的凳子也瞬间被大雨覆上。望枯一挪身,坐去商影云的位置,将自己所坐的干地让给快要陷进水坑的禾儿。
远处,食饱喝足的贵胄被邀去佛堂避雨,禹永枞将疾苦当诗意千秋,当场给皇子们留了道课业,浩浩汤汤一群人,又周而停在门前。
常岁公公与阮瑎交代什么,后者就大步举伞而来。
阮瑎停在望枯身旁,雨水却顺着大伞滑去菜肴,浇了瓢黑灰的汤:“……”
想说的话,也就此洗刷一空。
大娘不怪他,反倒起身把碗都摞在一块:“这么好的粮食,浪费真可惜,我带回家热热就好。”
那头当即站出华服一人,无韵脚,也成词。
“雨水淅沥,人间鸣喜,应是丰收好时令;清廉之风,上下蔚然,可见巷陌诗画同游。”
好一个睁眼说瞎话。
阮瑎良心不泯:“不必,今日这些,我必定如数偿还。”
大娘不知怎么喊人,只将气宇轩昂者,皆以高官相待:“将军,你如此好心,我怎会怪你?但我就是上辈子没修福分,这辈子才带着禾儿吃苦的,这庙里的斋饭怎么着都得吃完,万一忌讳了佛祖该怎么办?”
怪不得能信望枯是神女。
心里荒芜,能见的,只有眉上婵娟。
信是生之期盼,不信是两处茫茫。
望枯掏出怀中茉莉:“劳烦阮统领帮我寻个瓶子,再拿些水浸着它罢。”
阮瑎哑然:“……好。”
阮瑎被她支走,禾儿却好不容易翻身坐好,望枯偏头问人:“你想让我帮你与奶奶治病么?”
禾儿伶俐点头。
望枯:“话说在前,我不是神通广大的神女,但我有银两,即便埋进磐中酒之下,我也有法子拿出更多,到时有钱了,先去找个靠谱的衣馆……”
一道光穿入停仙寺正门之前,竟让此地久雨初了晴,她也戛然了声息。
禹永枞戏语:“端宁也总念叨着要见一回倦空君,莫非……今日就给诸位盼来了?”
众人大骇,争相散开。
门前空荡时,一人推门走出。
先跪地的却是门内抖如筛糠的子禅小和尚。
谁人一声高喊:“倦空君真下凡了——”
见是此人,才知此亮为佛光普度。
风浮濯立于正殿之央。
他们不识他,却认身骨不认人,无论红门还是寒门者,都不由自主跪地而去——唯望枯与禹永枞没有作为,一坐一站。
风浮濯浑然不像是去刀山火海淬炼之人。
没了净骨,则再创净骨。
断了手臂,却愈了全身。
几分清泠,霁月流来。
几分威严,洗尽谦恭。
唯独眉间的朱砂,成了一菱银白色,寒意陡然而生。
若非——天方晴朗,手中又有从阮瑎手里“夺”来的一枝茉莉,定会觉得他是特来此地降下神怒的。
——用词不当,也可能是捡来的。
禹永枞又笑:“若倦空君当年能顺利登基,如今朕也应当尊称一声先皇了。”
望枯不由也好奇,这些人到底是诚心跪拜,还是惧怕他的帝王相呢?
风浮濯正眼不给他一个,坚毅下行,两步一台阶:“不可能。”
疾风向上,青丝后扬。
望枯悻悻收眼:“……”
——如此来势汹汹,像是只为寻她而来。
无论是好是坏。
望枯的双膝,竟也发软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