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抬脚走了进去,门口自有小厮为他提着东西。
等走到东院时,一直在修竹阁门口候着的银香迎了上去,“大公子,老夫人那边传信说等您回府了就去福寿堂一趟。”
男人颔首,回院换了件月白长衫后,便由银香提着花灯引去了后院。
福寿堂正厅的犀角灯还亮着。
老夫人摩挲着手中紫檀佛珠,面前的红木托盘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卷画轴。
“请祖母安。”
见到是自己最爱的长孙,老夫人缓缓睁开了眼,道:“我的身子最近日渐式微,恐怕活不过明年冬日了。”
裴之上前一步,抚着老夫人苍老的手,轻声道:“祖母说的这是哪里的话,有我在,您定能活到百岁!”
“我这身子,我自己最清楚...”老夫人忽的放下手中的佛珠,指着面前的画轴道,“这是前些日子媒人送来的,这十二个可都是上京最能与你配的女子,你且挑个合眼缘的。”
“祖母老了...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入土之前看到你成家立业,为府中添一位少主母来。”
裴之的手指悬在红木托盘上方,青玉扳指映着烛火在画轴上投下细碎光斑。
老夫人腕间的佛珠此时也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像是敲在他心口的更漏。
“孙儿明白。”
当月白广袖拂过紫檀木案时,他终究是将十二卷画轴尽数收入怀中。
蝉翼纱灯在穿堂风中摇晃,银香提着灯在前引路,青石板上的光影明明灭灭,仿佛他此刻翻涌的心绪。
书房里还残留着松烟墨的气息,临窗的黄花梨书案上摆着未写完的奏折。
裴之将画轴搁在鎏金麒麟镇纸旁,忽见砚台边沿凝着一抹黛色墨痕——三日前沈知凝被罚抄《女诫》,赌气似的将笔杆戳进砚池,溅起的墨星子落在他袖口,倒像绣娘精心刺的竹叶纹。
“表哥教旁人习字时,也是像这般握住手腕,两两相贴吗?”
少女当时伏在案上,鸦青鬓发间斜插的碧玉步摇随笑声轻颤,垂落的流苏扫过她嫣红的眼尾。
他握笔的手腕微不可察地抖了抖,洇开的墨迹在宣纸上晕成雨雾里的远山。
夜风卷着梆子声漏进窗棂,裴之猛然回神,指腹抚过早已干涸的墨痕。
门外传来银香轻声询问是否要添灯油,他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突然觉得那些朱批折子竟比十二幅美人图更可亲些。
“把前日户部送来的盐铁税册取来。”
更深露重,烛芯爆开细小的灯花。
裴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瞥向角落里的画轴。
最上层的锦缎卷轴滑开半寸,露出半幅工笔仕女图,那女子发间的海棠花簪,倒让他想起在马车上时,表姑娘躺在他怀中头顶摇曳的那一抹红蕊。
“大公子,老夫人遣人送来参汤。”小厮捧着剔红漆盘在门外候着,碗底压着张洒金笺。
他看着笺上“定亲之事,务必在这月订下”的字样,喉间蓦地发苦。
他是裴府众人寄予殷切厚望的长孙,从出生起,他的命运便被安排好了。
世上万千事,都由不得他随心所欲。
背负了世家嫡子的荣誉,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