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蜻蜓结队,漫天飞舞,定是到七月半之时候。
中元节,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百姓为祭奠已故亡灵,当街燃烧香蜡和纸钱,和以米饭,瓜果祭拜,烟雾弥漫,火星在暗黑中点点闪烁,漫天烧透纸灰飞舞,如翩翩起舞带盈光之蝴蝶。
极寒阴风卷裹了落叶,纵是几片纸钱也是极力抢夺的对象,阴风裹了纸钱,越卷越高,飘荡于半空中。
说起烧纸钱也是有讲究,烧的纸钱需一张张或者一卷卷的烧,万不可叠加一起,那是难烧透的,若再有木棍拨弄之,火堆中的纸灰便会搅碎,对于亡者来说收到的钱币便是破碎,没有任何价值。
红药蹲于门口烧纸钱,厚厚一打纸钱,为防止阴风吹散,还给压了块小石头,白米饭上插了三支香,周围插了两根蜡烛,星火点点,忽明忽暗。
蜡烛的火焰忽闪忽明,似伸长了舌头的妖怪,舔抵吞噬周遭一切。红泪双双落,泪干红落脸。
红药想为过世的母亲还有已不在的璃翠烧一些纸钱,愿他们去了其他世界安详无忧虑。
远处绿木后面躲了个人儿,或者说形似人,阴风卷起她衣衫一角,红衣飘飘。似杜鹃花,却又缺失杜鹃的火热,冰冷寒骨。红药烧钱时便瞧见了,她默不作声,低头安静烧纸,似乎不曾瞧见,想着烧完纸钱便早些回去罢了,月黑风高,勿徒增不必要的烦恼。
纸钱味裹和了阴风飘散开去,夜深寂静,纵使远处有窃窃私语,也是不敢贸然上前去的。
烟雾缭绕,熏了红药眼儿,她下意思去揉眼睛,另一眼睛是眼前一片血红,冰冷刺骨的红,淡淡腥风,背脊一阵阵发凉,着实吓了一跳,软坐于地上。
又似有滑腻冰凉的东西触及她的脸儿,湿湿滑滑,黏黏腻腻,伴随有“滴嗒滴嗒”声,很近很近,心跳与“滴嗒”声在最深处交织,汇成恐惧的催命曲,若死亡的倒计时。
红药拉远了距离才看见是躲藏于树后的女鬼此刻现于眼前,一张似裹了厚厚层面粉的惨白脸,裂开殷红的嘴唇似要滴下黏稠的鲜血,一身红装,连头巾都是一片血红,宛如血红的毒蛇,仰着头冠,吐出红信,下一刻便要撕咬你,整个人仿佛都是泡浮在流动的血水里。原来刚才的滑腻是她的舌头,一张凑近的脸与滑腻的舌头,红药心头莫名颤动恐惧,一颗心已是要跳出原来的地方,在地上滚三滚。
“叮铃铃,叮铃铃。。。”空灵的铃铛声由远方穿来,四面八方汇入红药的耳朵中,仿佛只在她耳中演奏,丝丝入扣,急促而又催命。
飘渺空灵的铃铛声由远渐近,一声一下敲击在心头,红药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一丝毫,紧埋着脑袋,连呼吸都不敢过于急促,清晰得听见自个儿的心跳若在擂鼓,额头早已一片汗湿黏腻,纤手紧抓住裙摆布料,快是要撕扯裂开来。
寂静,静止,清脆无杂质的铃铛声渐近,一丝浓白雾气飘过,尔后周围起了浓雾,雾气沾染之处全结了层白霜,阴寒刺骨。
忽而起风,裹了纸钱,漫天飞舞,飘荡于半空中,夜,寂静,铃铛声,已是靠近。
先前红衣之物早是不知所踪。红药背后衣衫早已汗透,尔纤手上悄然爬了一丝冰霜,一丝一丝往手臂上游走,速度极快,宛若游蛇,丝丝刺骨。
铃铛声已靠近,在心底,很近很近,安寂的夜里,唯有空灵的铃铛声响彻周围。
渐近的铃铛声一步步靠近猎物,红药似瑟瑟发抖的羔羊,此刻毫无攻击之力,动弹不得,只待宰杀。
死亡靠近,红药绝望得闭上双眼,白霜己接近她的心脏位置,下一刻便要深入,钻进她心所在位置啃噬。
忽而有人将她搂入怀中,如三月暖阳,流遍四肢百骸,温暖她僵硬的周身,白霜即刻褪去,铃铛声已远,红药靠着来人怀中,如大赦,似回水中的鱼儿,深吸氧气,许久出不了声,却是余光瞟见远去的铃铛声中的一丝似流水又似游蛇的黑墨衣角,带着白霜浓雾即刻隐褪离去。
红药紧紧抓住来人的衣衫,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而确实是根及时的稻草。她一度哽咽,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她便要命赴黄泉,她不想轻易死去,活着,才是她的希望。
一丝淡淡木质馨香飘入她鼻腔中,她惊讶抬头望了对方一眼,果然是他。
龙王静静搂着她,月色裹了雾白,朦朦胧胧,似有人点了木头熏香,烟雾袅袅,迷离了天上月盘。
“哥哥,我好怕。”红药适才精神过度紧张,此刻她好疲累,却仍是紧紧抓着龙王的玄袖在手里。
“不怕,本王在。”龙王为她试去额头细汗,黑眸中多了丝柔情,缠绕。
“差一点点就要。。。就要离开了。。。”红药心有余悸,声音有些许干哑,纤手紧抓住他的衣衫,却仍是有些颤抖。
龙王见她缓不过神,一把抱起她,大门应声自开,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似怪物张大了嘴巴。
七月半,人惶惶。
红药差一点便要做了他人替死鬼,被阴曹勾魂者勾去魂魄,命赴黄泉。
翌日晨,红药想着把昨晚在门口焚烧的纸灰拾掇一下,打开门瞧见外面地上,昨晚烧纸钱的位置空空如也,连焚烧过纸钱的黑色痕迹现今已全无,地面干干净净,很是怪哉。
红药望着地面有些许呆愣,忽而眼角余光瞄见昨晚红衣女鬼躲藏于后的树木,今早已是枯萎,绿叶已是枯叶,飘飘洒洒落一地,似有调皮的人儿,一片片拔了它的叶子,枝干也不再健壮,枯萎苍老,仿佛被人一夜吸干了生命,徒留下最后的一丝挣扎。
红药惊讶不已,女鬼煞气已是如此之重,煞气自发勾取周围事物生命力不断壮大,怨气冲天。
“曲红药,曲红药。”一个平淡无奇的声音于红药背后响起,准确无误的喊出她的名儿。
“。。。”红药差点儿不留神便要应了它,昨日之事今日仍心有余悸,忙含住要答应的话,吞咽回肚子里。
“曲红药,曲红药。”来者见其不答,锲而不舍呼唤它。
红药转身,瞧不见背后有旁人,心中疑惑不已,左右盼望。
“我在这里。”声音又响起。
红药顺着声源,瞧见地上有一白兔儿,头戴绿草藤编制的简易草帽,其上还点缀了几朵娇艳的小花儿,身上披一块七彩破布,有模有样的。
白兔儿绒毛似上好的白缎子,光滑润泽。
他见红药瞧见他了,可高兴极了,立起身儿来,三瓣嘴一抖一抖的,像个雪白小人儿。
“红药,红药,你看我像个人吗?”白兔儿问红药,红眼儿似水中宝石,莹莹发亮,充满殷切盼望。
红药愣住,瞧了他半晌,和他大眼瞪小眼。
白兔儿瞧见她呆愣在那儿,以为她被吓傻了,伸出白爪儿小心翼翼在她面前挥了挥。
他挥挥手儿,红药眨眨眼儿,像极两个无聊打发时间的孩童。
他见红药有反应,站立着身儿,也是极为难的,左绕她三圈,右绕她三圈,又对着她低头弯腰深深作辑。
行如此大礼,令红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是好。
“红药,红药,你看我像个人吗?”行完大礼的白兔儿还是问回先前他问的问题儿。
“像个人啦。”红药看他又是蹦又是跳的,眼神极其殷切。
“谢谢你,红药。”白兔儿高兴极了,手舞足蹈,像团可爱的棉花儿,白白软软的。
“善良的人儿,这是我的顶毛,日后你若有难,我必定来相救。”白兔儿拔下他一根毛发,交于红药手中。
“抓住他。”龙王倚于门框,轻描淡写。
红花绿叶上前一把摁住白兔精。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小的是瞧见此处紫气东来,无意要冲撞大王安宁的。”白兔精吓得连连喊冤。
“本王可知你鬼精很。”龙王一语戳破他的伪装。
“嘎嘎嘎,撕了他。”阿黄于其头顶盘旋叫嚣,极凶神恶煞。
“我来我来。”阿白勤快上前去,拉扯白兔精的腿儿。
“我的祖宗大人们哟,求求你们放过我吧。”白兔精都快要哭出泪来了。
红药在一旁看他们像杂烩一样,乱哄哄,虽是吵吵闹闹,又是充满了欢乐。
“抽他丫的。”阿黄不嫌事儿大,在一旁胡搅和。
“我来我来。”阿白极配合,胡乱挽起衣袖来,“嘿嘿嘿”阴笑,笑得白兔精心里毛毛的。
“大王饶命啊,小的有千年极品沉香香茶,是小的偶然得来,愿献给大王,求大王放过小的,绕小的一命。”小命危在旦夕,听闻龙王喜爱瑰宝,白兔精忍痛献宝,以求得保住小命。
“哦?”龙王面无表情,心却有所动。
贿赂,红药心里暗暗嘀咕。
白兔精默念咒语,一个陈年木盒呈现于地上。
“呈上来。”龙王黑眸便是一亮,盯紧木盒。
阿白捧了木盒至龙王面前,掀开木盒,一阵茶香弥漫,只见得盒中物色泽乌润,油润醇厚,蜜香浓烈,极品沉香片混合上好紧索茶叶,馥郁芳香,实属上乘瑰宝。
龙王很满意白兔精上供的贿赂,令红花绿叶释放了他。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现判你去本王魔军处服役,满五年后便可释放归去,此乃信物,你交付于其统领自会明白。”龙王手中多了片绿叶子,手一扬,便落入白兔精手中,稳稳当当。
“谢大王不杀之恩。”白兔精领了信物,幻化做人样,从此踏上服役之路。
红药在一旁看得真切,心里寻思,龙王不但收了贿赂,还收归了白兔精去他的魔军服兵役,可谓一举两得。毕竟白兔精刚封为人,免得其初出茅庐,为祸人间,收归魔军奴役,也不失是个好方法。白兔精日后心里还得敬仰感恩龙王呢。
待红药回神,龙王早已回屋去,吩咐一旁的红花绿叶取水烹茶,阿黄见无热闹可凑也便散了,阿白跟在龙王后头也回去了,这肥虫子别看是个孩童模样,心里也是鬼精得很,必是要去蹭龙王的茶了。
龙王今日心情大好,看什么也是顺眼的。
茶里蕴河,茶中有山,泉水烹茶,落霞满天。
顶级的茶香,水即香,其茶香浓郁丰富,和茶汤完全融合一体,茶汤随茶香挥发呈现出一种奇妙的“化感”,饮之,有“汤即香,香即汤”的微妙感觉。
蒸汽携带了茶烟袅袅上升,不一会,满屋便是馥郁芬芳。
回眸处,一片片翠绿,一朵朵灼红。岁月的风拂过盛夏,怀茶入梦,醉了春花秋月,风霜雨雪,醉来一片万紫千红。
红药也准备回屋料理午膳,却见得有一金灿灿蜻蜓,在她面前飞舞。好奇心驱使下,她停下脚步来观看,隐约见着蜻蜓背上有东西,但又看得不真切,蜻蜓往树底下飞去,红药便是跟上去看个究竟,她心里暗暗想着,绝不走远,就在附近,再有奇怪的声音,她也不去理会。
红药站在树底,有片叶子悄然飘落,飘落过程,由翠绿极速枯黄,稳稳当当落于红药肩膀上。红药毫无察觉,她的心思全在蜻蜓上。待她看清蜻蜓的背,可着实吓了一跳,金灿灿蜻蜓的翅膀表面只一张骷髅脸,散发诡异危险,再看似骷髅在阴笑。
枯叶飘落于地,化为粉末,一丝似水红绸悄悄由繁茂树上飘落下来一段,若隐若现,似挠在心上的猫爪,阴森诡异。
红药搓搓手臂,忽然的阴冷,让她有些寒凉,说不清是身体还是心理。寒气袭人,周围一片寂静,仿佛全世界都在沉睡,徒留她一人清醒。
忽然!一双绣花红鞋凭空出现在树下,像有人被吊在树干上,凭空垂落了双脚,脚上套了一双殷红诡异的绣花鞋,无风自摆,似有人穿着鞋,调皮的摆动双脚。
红丝绸似那冰凉入骨的水蛇,滑腻腻,黏糊糊,抚过红药的芙蓉脸。
红药吓得连连后退,转身跑回屋中,关上大门,后背紧抵着门扇,满眼恐惧,呼吸急促,她握紧拳头,悄悄转身,睁大惊恐的双眼儿,透过门缝瞧出去,外面却是一片静悄悄。若你仔细瞧了,可会瞧见远处有一丝若水的红丝悄然飘过。
刚才的树木也是极速枯萎,枯叶似失去生命之蝶,蝴蝶不再美丽,连最骄傲的色彩也被剥夺一空,留下一片枯黄,本不是无情物,尔今化作春泥也是无力护花了。
午膳时候,红药便是在走神中度过,连龙王叫了她好几遍都没有反应过来。
“红儿。”龙王见她痴傻呆愣,在她面前挥了挥手,毫无反应,便是狠狠拍了她的纤手儿,像顽劣的孩童,眼中多了丝窥探之色。
“啪。”清脆的声音。
“啊!痛!”红药惊呼,幡然清醒,眼儿中含泪,痛得直揉手背,已是红了一片。
“这个给你。”龙王摊开手掌,一颗硕大珍珠出现在众人面前,流光溢彩,晶莹圆润。
红药眼前一亮,捻起珍珠在手中把玩,圆润晶莹的珍珠冰凉凉的,安抚心中的所有不安。“谢谢。”
“噢噢噢,偏心偏心,为什么只有姐姐有珍珠,我也想要。”阿白在一旁起哄不满。
“你也想要?”龙王一个眼神杀过来,阿白这朵小鲜花瞬间萎靡,逃也似的溜走了,仿佛身后有十万夜叉恶煞在追赶。
“大王偏心,大王小气。”远远传来阿白的声音,隐隐约约。
“红花绿叶,摁住他。”龙王的威严不容挑战,龙王起身而去。
“轻点。”背后传去红药的声音。
轻点?!那是最不可能的。
尔后便是一顿鬼吼鬼叫,估计被修理得蛮惨烈的。
红药盯着龙王远去的背影,她发现龙王没有最初她认识的那么残暴凶狠?是她的错觉吗?龙王变了?还是她的心变了。握紧冰凉的珍珠,犹如置身浸泡于冰湖中,丝丝凉水浸肌肤,醒神活肌,冰凉入心。
红药今日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窥探她的一切,强烈的感觉令她心绪不安。
晚饭时刻龙王也不知去向,问得红花绿叶说是只大概知得他去了蓬莱仙岛,具体做什么他们是不得知的。
夜间红药刚躺下,窗户便被风给吹开了,她甚是奇怪,平日极少开窗户,关得严实,今日为何风一吹便开了,夜凉似水,无奈只好起身去关紧窗户。红药披了衣服,下了床,走近窗边,瞧得无任何动静。夜静悄悄的,偶有蛙声一二。她伸手关紧窗户,在她背后床的那一边,阴暗的床底下伸出了一只干枯布满尸斑的手,指甲断裂残留着干涸的淤血与似泥土的混合物,伸出的枯手在地上四处摸索,似在搜寻红药的来去。
当红药转身往床边走去时,摸索的枯手迅速隐藏回黑暗中蛰伏,伺机而动。
忽而,房间四角落涌出无数虫蚁,密密麻麻一片,窸窸窣窣涌动,吓得红药连连后退,头皮阵阵发麻,额头冒起一片细密汗珠,瞧见那些不断滚涌的虫蚁,心中犹如有千万虫蚁撕咬,疼痒难耐。
张牙舞爪的虫蚁步步逼近,红药节节后退,已有一两只虫蚁悄然爬上她的绣花鞋面,她无意间撞倒放置于桌沿边的茶杯,“嘭”一声,茶杯应声落地,碎瓷花开,虚空粉碎,幻境破灭,红药眼前一边清明,哪里还有什么虫蚁,不过都是幻象罢了,留了一地碎瓷和已凉透的茶水。
红药哪里还有心情去拾掇茶杯碎片,虽说刚才那会儿是幻象,却也是差点儿吓掉了半条小命,一切还是得等明早再说。
红药自个儿想不明白为何今晚会身处幻象,杀人嗜血幻象,极是凶险,稍有不慎,便会葬身其中,魂魄永世被囚禁,不得轮回。
红药回床上平躺好,纤手交叉放置于腹前,回想刚才忽然出现的虫蚁,仍是心有余悸,先前冒了头冷汗,这会儿整个人放松下来,困意渐渐袭来。
枕边的珍珠泛起阵阵白芒,犹如泛起涟漪的湖水,一圈又一圈,又似有人提着灯笼赶上了寒风,火光忽明忽暗。
“有脏东西进来了。”绿叶翻了个身,似梦呓,又睡去。
夜静,红药已沉睡过去,珍珠泛起白芒光,在旁人睡得深沉毫无察觉。
沉睡的红药枕头上面左右两边忽然出现各一只绣花鞋,嫣红的绣色,复杂的绣样,似涌动的鲜血,隐约散发腥甜。枕头深陷,似有人穿了绣花鞋踩在枕头上,枕头承受了重量,深深凹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