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有人觉得上述论断不尽正确,那就是姚满财。此刻的他正一个人闲坐在工厂值班室的硬板床上,旱烟杆在烟丝袋里挖了一锅又一锅,弄得整个房间里烟气腾腾,烟味呛人。
这个冬天姚满财过得紧张,却不踏实。李旭林这小子现在是全身心投入到果品贩运的新行当,彻底不管这两个厂,完全交给姚满财来打理了。
这几年受北边临猗、万荣等地的影响,运城的老百姓也开始种起苹果树、梨树了,经济林如同雨后春笋般“噌噌噌”就冒了出来,而且像洪水一样自北向南漫过泓芝驿、上郭、三路里、上王等乡镇,浩浩汤汤涌向了姚暹渠所在附近的三家庄、陶村、大渠、龙居和金井一带。今年轧花厂和榨油厂的生意明显受到了冲击,本来现在政策放宽、市场搞活,好些私人收购棉花的直接开着车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开始收购籽棉了,这对老百姓来说就方便多了,再不用拉着籽棉到轧花厂张张结结地轧成皮棉又排着队到乡镇采购站看着别人的脸色去卖,自己地盘自己就能做主,觉得合适就卖,不合适就“请君自便”,反正隔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买主上门,不愁卖不出去。在自家门口能把棉花变成现钱,当然就没有再往轧花厂送的必要了。再是这经济林的侵占,大片的粮田棉田都变成了果园,尤其今年冬天,厂子四周的好些田地里,都被农民陆陆续续插上了小树苗,棉花地是越来越少,就连乡镇上的采购站都“门前冷落车马稀”了,私人的加工企业自然也大不如前了。
《周易?系辞下》有句话“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说事物发展到了极点,就要发生变化,只有发生变化,才会使事物的发展不受阻塞,事物才能不断地向前进步。
作为大老粗的李旭林,他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没听过这句话,但是他却深谙这句话所包含的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明白事物在时间里的变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既然你改变不了现实,那你就改变自己。
早在7月底,李旭林就通过广州的张老板在当地水果市场上了解了一下苹果行情,那里的苹果价格基本都在两块五毛钱以上,而运城当地“青苹”(没有完全成熟的苹果)的收购价最贵也就是七、八毛,绝对地有利可图。李旭林便找上王伟,撺掇他合伙,一起做这宗生意。王伟正巴不得呢,当下一拍即合。李旭林负责联系货车,寻找果源,王伟则请了一个月病假,然后就是软磨硬泡缠着王秉禄尽快贷出了货款。
偏北的上郭乡紧靠万荣县,果林面积大,在那里仅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就装齐了货,中午吃过饭开始出发,运城到广州路程大约就是1800公里,李旭林和货车司机轮流开车,王伟则躺在后面铺上呼呼大睡。
阳历七月,北方是炎热的三伏天,而江南的梅雨却还没有结束,这是李旭林当初没有考虑到的地方。连绵的阴雨让207国道接连出现了好几处塌方险情,来往车辆被迫另寻它路。
梅雨,也有人叫它“霉雨“,空气湿度大、气温高,物品最容易发霉,苹果也照样如此,尽管收购的就是“青苹”,但一路奔波,难免出现磕碰,一旦出现伤口,在这种环境下很快就会腐烂,一个两个三五个坏了都不要紧,怕的就是它会像瘟疫一样迅速传染四散。
李旭林心底像灼了火,昨晚上一夜没睡好,眼珠上都布满了红丝,但他还是替换了司机自己来开车。清晨的雨明显小了许多,但却起雾了,迷迷茫茫地笼罩了周边的山野,能见度太低了,大货车像一条困在泥中的甲虫般慢慢向前蠕动着。
前面的鸡鸣狗叫声预示着不远处应该有人家了,李旭林喘了一口气,眨了眨瞪得酸胀的眼睛,刚想活动一下有些麻木的腿脚,忽地一阵噪乱的“咯咯”声涌了过来,不知何时车前出现了一大堆土黄色的鸡群,他打了激灵,赶紧使劲踩住刹车,
“吱——兹——”
随着声音,一个男孩子从大路旁边的院子里跑了出来,冲到车跟前,俯身拎起了一只母鸡,另一只胳膊大幅度地朝他摇晃起来。
李旭林心中暗暗叫糟,他熄了火,拉起手刹,司机和王伟也都醒了。这时候,从院子里又陆陆续续出来了5、6个拿着农具的男人,一个趿拉着塑料拖鞋的胖女人也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抢过男孩手中的母鸡,开始呼天抢地、顿足捶胸,嚎啕大哭起来。
李旭林见此情景,知道不下车是不可能了。他推开驾驶室的门,司机和王伟跟着也都下了车。
女人怀抱着母鸡扑了过来,哇哇哭着,披头散发,甚至还夹杂有几根柴草,满脸的鼻涕泪,嘴里叽里呱啦地哭喊不停。
李旭林一句也听不懂,但他知道这女人是在说她的母鸡被他的汽车给碾死了。李旭林清晰地看到女人怀中的母鸡腿上流的血已经凝固了,爪子也早就挺得僵直,显然不是才才被碾轧死的。
昨晚聊天时,司机就说这一带解放前曾经是土匪盘踞的地方,民风飙悍而且很穷,有些村子,村长都带头干这事,报警了也没用,派出所远得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就是警察来了,人家也很少管外地车的……
“实在对不起,雾大,没看清路,是我们的错。我们给你赔偿,你说这只鸡给你多少钱?”李旭林对着女人说。
对面一个中年男人举起胳膊,叉开手指晃了一下,又嘟哝了一句。
“五块?”李旭林问,他听不懂那个男人的话。
“五十!”司机低低地说。他经常在外面跑车,好些方言能听懂。
“啥!五十?”王伟大声叫了起来,“这些人想钱想疯了吧?”
李旭林没有吭气,他伸出胳膊拦住想要冲上前的王伟,从裤布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嚓嚓嚓”数了5张,递给那个男人,“这样可以了吧?”
男人接过钞票,扫了一眼,悉数塞进口袋,然后一摆手,那几个男人全部四散了,女人也不哭了,擦了一把脸,开始大骂起那个男孩来,似乎是在责怪他没有看好鸡群。
男孩怔怔地站在路边,看着男人散去,女人回屋,表情无喜也无悲,他的两只手绞在一起,玩弄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角。李旭林看了男孩一下,转身从驾驶室里拿了一个熟得比较好的苹果,塞给男孩,“玩去吧,不然你妈一会又出来骂你了。”
男孩眼中闪过一道惊喜,他飞快地抓住了苹果,放到嘴边闻了闻,却没有吃。他突然扬起头,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大声说道:“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这个山村虽然不算很大,但分布零散,道路弯弯曲曲,时宽时窄,在这样一个如同迷宫的地方穿行,没有人引路是决计不行的。司机开着车,男孩坐在李旭林大腿上,大口地嚼着苹果,手里指划着路。
“你上几年级了?”李旭林摩挲着男孩短短的头发,头发里散发着一股潮潮的汗臭。
“三年级。现在放暑假了。”男孩眼望着前方,“这条路就能通到镇上,我们去学校经常走的,错不了。”
车走了半个多小时,天渐渐亮堂了好些,山村已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李旭林问了一下前面的路,便计划让男孩下车,这里距山村估计有20多里了,回去就不太方便了。
男孩却拨浪鼓地摇着头,“再往前面走一截路就好辨认了,要不然你们还得要兜圈子。我没事,分岔口到我们家也就二十多里地,我用不了一个钟头就跑回去了。”
果然分岔口的岔道极多,没有太阳,连方向都没法辨认。男孩给他们指引上一条县级公路,便下车了。走前,他依依不舍地砸吧着嘴,说:“苹果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