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农业院校的大学生姚晓雨在谈论酸枣重要作用的时候,她那位地地道道的农民父亲姚满财也已经在关注这个问题。
农历8月,时节已是中秋,晋南农村的田野早呈现出一派丰收的景象。要是搁在前两年,这会姚暹渠边的轧花厂肯定是机器轰鸣,人忙车乱了,姚满财也不知会在哪里张结呢,那段日子他常常是每天能按时吃上一顿饭就不错了,不过他也不饿,因为有心劲。
但此时的姚满财,却是闲得有些慌。刚才自己胡乱做了点饭,吃了几口,没有胃口,便撂下碗筷,懒得收拾,拉上了厂大门,“吧嗒吧嗒”着旱烟袋,有一步没一步地迈上了姚暹渠。
秋空万里,天高气爽,视野辽阔,能见度极好。放眼渠南渠北,田地里不乏匆匆忙忙、紧紧张张的农民,但他们忙着收获的是秦冠、红星苹果,更多的是玉米或者油葵。玉米和油葵都可以在小麦收割以后回茬种,除去间苗和浇灌,再不需要其他管理,省事多了,如今玉米收购价也一路看好,今年的新玉米听说已经涨到8毛钱了,玉米产量也可以,一亩地算下来净收入比棉花强多了。老百姓种油葵主要用来榨油,姚满财的榨油设备倒是也能榨油葵,但是还是不如别人新出的全自动螺旋榨油机好用,所以来他这里榨油葵的农户三三两两、时有时无。棉花就更不用说了,棉田的数量年年减少不说, 85年起国家取消棉花统购制度,去年1月8日再次调整棉花收购政策,使收购棉花方式的灵活性大大增强,许多和供销社有关系的“能”人,自己筹集资金,驾着车辆走村穿巷,直接上门收购籽棉,家有棉花的农民省力又省事,他们再也不用去供销社的采购站低声下气地说好话央人了,在自家门口底气足也可以搞价还价了,收购的人明知“上门的生意难做”还乐此不疲,也肯定是有利可图的。双方都各得其利,唯独苦了姚满财。
姚满财蹲在一块石头上,又点着一锅烟,这一阵子生意淡了,纸烟也舍不得抽了,可不是嘛,人家门房老张头都觉得清冷,请假回家忙自己的地里活了,剩下他来看守大门了。姚满财那几亩地这几年总是全部种小麦,这不才秋分,还没到播种时候,种得过早了气温高容易出现旺长,到时候越冬还是个问题。所以姚满财先把这事搁着,计划过了八月十五再说。
他现在满脑子是在想如何把这两个厂盘活。李旭林现在是彻底不管这两个厂子了,让他自负盈亏。好的是目前厂子并没有什么债务,场地是李旭林家的责任田,不会有人来讨要租金,但这么一大堆机器设备闲着,一大片厂房空着,姚满财还是觉得心疼。
装了一锅烟丝,姚满财也没舍得按瓷实,两三口下去就全变成了灰,他咳了两声,把吸进肚里的烟全部喷了出去,决定不抽了,便把烟锅在石头上磕净,抬眼望向远处,面前的烟雾还没有散尽,胡乱缭绕着宛如他乱糟糟的头绪。
远处传来自行车的响动,一个中年人从东边树丛间的小路上窜了出来。他把自行车停靠在树跟前,解下系在手把上的草帽扣在头上,然后从后座上拿出两样东西,一个是根两三米长的竹竿,拇指粗细,另一个也是根竹竿,明显粗了些,像小孩子的胳膊一般,前端固定了个用铁丝撑开口子的少半截编织袋。那人把袖口裤腿都扎紧,又戴了双帆布手套,拎着两根竹竿顺着渠坡一步步往酸枣丛中走。姚满财眼不转地盯着他,看他想干啥。
那人下到一处枝头酸枣稠密的地方,停住脚,先把有编织袋的竹竿伸到较远的人不便过去的枣枝下,袋口朝上,然后用另一支细竹竿开始不停地敲打枝头的酸枣,通红的、半红的、没红的,大大小小的酸枣随着碎叶都一起跌落进编织袋里。打完一处的酸枣,那人小心地移动粗竹竿,把编织袋换到另一处果实繁多的地方继续敲打。等到竹竿头的编织袋酸枣差不多多了,那人就收回来,倒进随身带的一个稍大的编织袋里,如此反复。
姚暹渠面南的坡上,年年都可以见到摘酸枣的人,男女老少,并不稀奇,但是像今天的这个人却是少见了。撇去偶尔解解嘴馋的小孩子不说,就是抽些闲工夫摘些酸枣卖点零花钱的人也不是这样的摘法,这一顿竹鞭打下去,好的坏的、饱满的瘦干的连同杂枝碎叶都混在一起,挑拣也是件麻烦事,何况这几年田间的瓜果也多了,就连小孩子也不怎么多过来摘酸枣了,枣刺扎人不说,还有碰上土蜂的可能。
但看这个人的阵势,显然是一个专门摘采酸枣的人。厚实耐扎的长袖衣裤,大草帽,帆布手套,装备齐全,如此煞费心思,却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打一气,好赖全收。这下姚满财就不太明白了。
趁那人打完了周边的酸枣,夹着工具提着编织袋爬上渠顶重新找地方的当儿,姚满财起身走了过去。
“呵呵,摘酸枣呢?”
“是呀!”那人见有人搭话,便趁机停下来歇一歇,“瞎逑胡跑呢,前几天在东头城跟前(姚暹渠在运城城区穿城而过)那片转悠,那块没有这块酸枣多。”
“像你这样拿竹竿打,枝枝叶叶都搅混在一起,回去挑拣不嫌麻烦?”
那人笑了,“这不用咱操心,拿过去就直接卖给加工厂了,人家有办法,用机器挑拣,三下五除二就弄干净了。”
“哦,还有专门加工酸枣的工厂?”姚满财登时兴奋起来,他在衣袋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掏出了那盒还剩6根半纸烟的万宝路,这还是半年前李旭林从广州回来到厂里转时塞给他的,几个月来,见亲家王秉禄各抽了一根,去镇政府办事散了四根……,前几天在村里大队门口碰上了杨康来,又各抽上了一根(当着别人的面自己不抽也不好看),幸好杨康来有急事,没谝上几句拔脚就走了,他便赶紧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小心地装回了烟盒。
今天这可是个重要信息,姚满财便把烟盒又拿了出来,虽然时间很长了,但他平时放在上衣口袋里,细心保存,烟盒外壳仍然平整光滑、熠熠闪光。他快速地拈了一根出来,递给摘酸枣的人,“抽支烟,谝谝。你说的加工厂在哪里?就是专门加工酸枣的?”
看见姚满财掏出的烟盒,那人明显楞了一下,仔细看了看姚满财。姚满财这几年虽然忙里忙外,操心不少,但毕竟不咋干农活,再加上多多少少念过几年书,又在生产队里干过会计,不能说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吧,但多少还是和整天在田地里干活的农民有些区别。那人脱下手套,接过香烟,又细细端详了半天,用手指捻了捻,放在鼻子下猛地吸了一下,才“嘿嘿”地笑了一下,说:“我这也是给别人收的。那个加工厂在山南,芮城那边,是不是专门加工酸枣我就不知道了。你要是感兴趣可以过去看看,从解州翻过山,应该是在陌南和平陆洪池交界的地方。”
和那人聊了半天,人家又找地方继续打酸枣了,姚满财回到了厂里,绕着各个车间又慢慢地走了几圈,到天黑的时候,他终于下了决心,亲自去中条山南边的芮城实地了解一下情况。
第二天,姚满财把自己那辆骑了多年的自行车骑回家,换上了云云结婚时才买的那辆新自行车,又专门到龙居镇上让修理铺的人整修了一番,前后闸皮全部换成新的。离开龙居回厂里的时候,又到打饼子的铺子里买了4个烧饼装在自己的黑皮革包包里,那里面已经有4、5个苹果了。回到厂里,姚满财胡乱吃了些东西早早就休息了。
天还没咋亮,姚满财就醒来了。他烧了半锅热水,先给水壶里灌满,拧紧盖子,装进皮革包包里,然后用剩下的热水做了两碗面汤煮馍,就着昨晚的咸菜,美美地吃了个饱。收拾好东西,东方才透出一点亮光,姚满财推出自行车,鼓囊囊的包包挂在前把上,又把大黑狗的铁链解开,最后锁上厂大门。
出发。
到达解州的时候6点左右,路过部队营房,还能听见里面传来整齐有力的战士操练声,虽然正是上坡路,但姚满财仍然被这声音所激励,他觉得两腿生风,带动自行车“呼呼呼”地往上窜。
解州到芮城陌南镇的直线距离也就是二十来里,但是中间一座中条山阻隔,使两地往来很不便利。两地之间有一条盘山公路,据说还是四十年代日寇征用当地民工所修,运输过军用物资,建国后也曾整修过,但仍然是曲折蜿蜒,尤其是山北解州这边,坡度大不说,好几处还是180度的硬弯,完完全全的“S”型。姚满财骑车上到解州磷肥厂处已是气喘吁吁,两腿发软,上山的路他只能一路推着走,偶尔还有载重的大车从身旁“哼哧哼哧”地晃过,带来沙土一片,吓
8点多的时候才终于爬到了山中腹地,路况平坦了好多,姚满财找了处凹地停下来喘喘气。上山路就是费劲,早上的两碗面汤煮馍早变成屁给放光了,姚满财取下皮革包包打开,吃了两个苹果、一个烧饼,水壶里的水还温着呢,他一口气喝了少半壶,顿时觉得全身上下新生出不少劲儿,于是整好东西,跨上自行车,继续前行。
下山的路相对平坦了好多,也没有那么多硬弯,但姚满财仍然不敢大意,双手紧捏着前后闸,两只鞋底轻擦着地面,以防有突然情况。即便如此,速度还是快了好多,10点钟光景到了芮城县陌南镇。
陌南镇算是个大乡镇,自古以来就是平(陆)芮(城)解(州)灵(宝)的交通枢纽、水旱码头,与平陆县的洪池乡相隔一条深沟大壑,据说这就是历史典故“虞芮让畔”的发生地。这里土肥物富,地平垄直,尤其是到了春季,野花烂漫,蝶飞雀舞,村村庄庄全在绿树掩映之中,自然也是便于野酸枣漫散生长的广袤塬地。
姚满财连问了几个路人,弄清了加工厂所在地,是在一个村子后面的大场子里。临近厂子,姚满财正思索着该如何开口问询,门口的一只大黄狗朝着他“汪汪”地叫了起来,不过狗被一条链子拴着,姚满财并不害怕,径直走了过去。
一个老头从门房的窗户上探了一下头,骂道:“该死呀,吃饱饱的,咬什么咬?”大黄狗摇着尾巴,蜷缩回去了。姚满财进了厂子,撑好自行车,掀开门房的帘子,问:“师傅,打扰一下,问个事……”
“没空没空,正忙着呢,一大顿单单还等着我往一块加呢。”老头头也不抬,伸着一根粗短的手指头正在一个电子计算器上一下一下地戳着,“这啥破玩意,还叫什么计算机?难用死了!”正嘟囔着,趴在桌子边的小男孩喊道,“爷爷,你又一下就按了两个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