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从未真真正正地了解过自己的父母,他们,是一个谜。
我呆站在了原地,忘了关门,任凭风从我身后吹来,吹乱我的发,吹乱我的心,吹乱我的人生。
“我爹……”我问,“他是怎么死的?是你杀了他吗?我和我娘在家等了一夜,你知道吗?还有那天,你为什么要来见我爹?”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我不由得拔剑相向,可是我不会武功,章大人轻而易举地便夺了我手中的墨问。
“他不是我杀的。”章大人放下墨问,没有任何情绪,“杀他的,杀你娘的,是江湖。”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江湖二字,暗含了刀光剑影,生离死别,任何人在那个世界里,生命就轻得如同随遇而安的浮萍。
“你娘其实是易云庄的杀手,代号暗雪。”他坐了下来,有些疲惫地述说着那一段尘封的往事,“八岁那年,章家举家南迁,途中遭遇盗贼洗劫,我带着你娘逃跑,让她趴在树木间躲着,我便引着那些盗贼来抓我,但其实他们要的无非就是钱财,得了钱便走了,因此并没有怎么在意我们两个小孩。等我回去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你娘了,从此她便音信全无。我本以为她死了,想不到十年后又见到了她。那一天,我收到旨意前来平遥做知府,因来得匆忙,只带了两个护卫,抵达平遥郊外的驿站时已近黄昏。刚一下马,风声里便传来了刀剑声,划破空气向我逼来。那一瞬间,两个护卫根本来不及出手,半空中便有一个黑影忽然出现,手持利剑向我砍来,电光火石之间,我只感觉有一个人以极大的内力拉了我一把,又向那个黑影发了一个什么功,待我回过神过来时,黑影已经落地,那把剑凌厉地刺入了土中。有人救了我,救我的,是你爹,而杀我的,是你娘。”
我怔怔地听着,眼睛看着墨问剑鞘上的纹路,不知道章大人说的一切是真是假。
他见我不说话,又继续说了下去:“后来,我花重金从易云庄将你娘接了出来,那一年她十八岁,正是芳华韶年,她住进了章知府,成了人们口口相传的平遥中最美的女子,前来提亲的达官显贵不计其数,可是她始终没有答应过任何一门婚事,因为当时,她已经爱上了你爹。你爹只是一个江湖游侠,除了江湖人羡慕的墨问剑外一无所有,虽然他曾救过我一命,但这还不足以迎娶你娘。你娘在易云庄待了十年,也受了十年的苦,如今回来了,我希望她做个平凡的女子,不再涉足江湖,那种在刀口上讨生活的日子,实在不适合一个女子。于是当你爹空手前来提亲时,我给他出了个难题:去灵瑶山上采下一株灵瑶草,再来提亲。”
听到这,我拍案而起,拿起桌子上的墨问,用剑指着章大人,道:“你疯了?!灵瑶草就是一个传说,你要我爹去哪找?!”
他似乎并不惧怕我手中的剑,用眼睛看着我,目光却是愧疚的:“可是你爹去了,他去了灵瑶山,为了你娘,他去了。”仿佛到了一个最让人黯然神伤的地方,他忽然止住不说了。
时间静默了几秒,他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叹了口气,接着道:“我怕他回来,怕你娘跟了他去,就雇了两个杀手埋伏在了灵瑶山上――这一切,你娘都不知道,直到那个晚上,你爹满身是血地骑着马出现在章知府时,我才明白,自己的行为是有多愚蠢。那天晚上,我十年未见的妹妹忽然发怒,含着泪离开了章知府,带着你重伤的爹离开了平遥,这一走,就是两年。这两年里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两年后他们回来了,带着墨问,带着一岁的你,你爹武功尽失,你娘好像被谁追杀着。虽然他们回来了,但在他们心里,我始终未曾被原谅,因为他们不愿意住进章知府。”
“那我爹……后来又是怎么愿意来章知府当厨师的?”我将信将疑,想要看他怎么自圆其说。
“你爹之所以来章知府做事,是因为他们当时身陷囹圄,需要一个身份来掩人耳目,以便逃过当时的那一劫。我并不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追着他们的是什么人,他们回来后先在章知府待了一个月,你娘穿上丫鬟装,你爹则披上了厨师的衣帽,一个月后,你娘便和你爹搬了出去――因为他们还要养你,所以你爹虽然搬了出去,却仍旧在章知府工作着,另一方面,我想他们是想让我时刻都记着自己当年的所做所为,让我内疚,或者更深一个层次,他们不想断了和我的这层关系,我猜他们知道我有着某种用处――比如说今天和你说明真相,但是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们想要我干什么。”
言毕,他看着我,半晌不出声,我手里的剑停滞在那里,亦未曾移动过半分。
长久的沉默后,他起身,走出了门外,看着倾盆而下的雨,说了一句话:“这便是你要的答案,你爹娘的死你自己应该想得出原委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会帮你的。”
我没有回头看他,怔怔地听着章大人远去的足音,想起了娘拉着我跪在爹灵位前的那个清晨,泪簌簌而下。
那天雨下得很大,我收起墨问坐在门口,听了一下午的风声,直到傍晚,雨停了,章大人请人过来叫我去吃饭。我说,你先下去吧,我等下就来。
下人退下,身影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他们并不知道,我早已收拾好了包袱,准备离开平遥。望着灰白色的天空,我苦笑了一下,摇头,起身,在风里走向了章知府的后院,走向了害死我爹娘的江湖。
从后门出去的时候,我遇见了章大人的女儿,她站在清冷的街道上,牵了一匹马,对我微笑。
“想走就走吧,这匹马送你。”她放开缰绳,又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你该去问你爹。”我不想回答她,却牵过了马,道了一声谢,“你快回去吧,别让你爹担心。”
“我爹才不会担心我呢!”她有些俏皮,“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姓言,名驭江,是我爹的外甥。”灰蒙蒙的天空下,她站在我面前,又恢复了先前波澜不惊的态度,平静地问:“离开了平遥,你打算去哪?”
我翻身上马,将墨问背在背上,看了她一眼,又看着前方清冷的街道,说:“天地之大,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只是想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
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明白,这一走,便是一段不能回头的旅程,因为我的目的地是江湖。江湖是一片汪洋大海,许多人在这里沉沉浮浮,在得到的同时又在失去,它是一个让人看不见尽头的无底洞,但为了找到真相,我愿意在黑暗的洞里永无止境地坠落。
“再见。”她转身走入了门内,鹅黄色的背影在门后关上。
我拉着缰绳,扬鞭快马向着平遥城外而去。马蹄踏在青石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傍晚的风在我耳边呼呼地吹着,我在平遥的人生,就那样随着风吹向了我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
马到官道上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平遥的城门,它沉静地立在暮色里,像一位深沉的谋士。我从来没有这样惆怅过,许多年后,师傅告诉我说,那个地方,此一生你都无法放下,即使那里已是一座伤城,但始终是你的依靠。
师傅说的没错,浪迹江湖的那几年里,我总是会想起平遥城的人与事,想起偌大的章知府,想起那个鹅黄色的女孩,想起某个山上两座依偎在一起的坟。
这一次,我都记住了。
就这样,一人,一剑,一马,在看不到尽头的路上渐行渐远,平遥城逐渐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