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觉我睡得很沉，深深陷在儿时平遥的梦里，爹娘带着我走过大街小巷，在梦中买一切儿时我爱的东西。有时候，其实梦也成了一件难得的东西，睡着了，便不想醒来。

当云间打开店门，客人进来后，四周的寂静就开始嘈杂起来，市井的喧嚣声来来回回地在我的耳间响着，那一场儿时的梦，就这样无奈地醒了。

天气似乎很好，阳光透进纸窗洒满了整个房间，桌子上摆了一盆用来洗脸的水，水在那阳光下似乎也笑了起来。

我穿好衣服去桌边看墨问是否还在，发现墨问下面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洗了脸，把水从窗子那倒掉就行了――云明。

云间虽处正街，但我睡的房间后面是一条不算宽阔的胡同，窗子外面就是一堵长长的墙，水泼出去后就会顺着墙流到墙脚的槽沟里，确实很方便。

可是当我打开窗子，将水潇洒地泼出去时，却意外地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尖叫声。隔着一扇窗，我看见一个水淋淋的女孩站在墙边，一身的白衣都湿透了，水珠一滴滴地从她的衣襟落在墙脚的槽沟里，好像她整个人刚从河里面走出来似的。

在她带着愤怒的眼神开口骂我之前，我机灵地“啪”一声把窗户关上，兔子似的窜出了房间，来到了外间客人吃喝的地方。

云明那个男人正坐在柜台边百无聊赖地数着他那几个钱，见我出来，就一脸正经地看着我，道：“过一会儿我们打烊关门，我带你去归尘寺烧个香，发个愿。”

“去寺庙里干什么？无趣。”我也不想给他添什么麻烦，想养好伤就离开。

“不去就别吃早饭。”他淡淡地说着，语气却十分坚定。

我看了看他，为了早饭，点头答应。那时我一直在怀疑这个年轻时曾爱过我娘的人与我也只是萍水相逢，一上来就对我这么好，会不会是有别的目的？莫非，他也是为了墨问才这样做的？

都怪那三个抢墨问的人！只希望我的伤快点好，离开云间，离开封州。

我惴惴不安地吃完早饭，心里一直想着那个白衣女孩，我生怕她找上门来理论，那我在云明面前可就丢大丑了。幸运的是，一直到打烊，那个女孩也没有出现在云间。

云明不许我带着墨问出去，我便把墨问放在床下藏着，跟着他去了那个什么归尘寺。归尘寺离云间并不是很远，穿过几条街道，再行上一小段路程便到了，对了，归尘寺并不建在山上，就在封州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远离喧嚣。

当我们从石阶拾级上时，归尘寺里忽然响起了浑厚的钟声，那声音像波纹一样在空气中一层一层激荡开来，震彻九霄。云明忽然站住，目光停留在了钟楼之上，我奇怪地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小小的钟楼里挂了一口古钟，口径很大，而钟的旁边有一个年近耄耋的撞钟和尚迎风而立，日光从他的身边擦过，给他的全身镀了一层薄薄的光芒。

“那是殊禅法师。”云明看着钟楼上的老和尚，眼里有一种崇敬的光芒，“当年就是他救了我，烧香后，我带你去见一见殊禅法师。”

说罢，他收回目光，带我走进了那个供奉着观音菩萨的神圣之地，替我买了几柱香，虔诚地烧了插在香炉里，然后命我在蒲团上跪下，拜了三拜。

“施主，人生苦短，看开便好，切莫自生烦恼，清凉不在。”一旁的一个小和尚双手合十，对我行了个礼。

我有些失落，因为连一个和我素不相识的小和尚都看出了我的心绪，看来我真的是走不出平遥的回忆了。我不知道怎么为父母报仇，因为我既不会厉害的武功，也不知道杀害父母的凶手，我真没用。

离开平遥，是为了逃避，我好像只会逃避，我从来没有过面对的勇气。

来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云明带着我穿过人海，走向那座钟楼。殊禅法师就坐在钟下，静静地看着底下的人流，看着天上的浮云，显得那样与世无争。

云明将我带到殊禅法师的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席地而坐，法师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问：“小施主今年多大了？”

“十六。”我答。他真的好像一尊佛，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都有一种看见了神的感觉。

殊禅法师点了点头，又看向云明，道：“阿明，你先去别处吧，我有些话想和这位小施主单独谈谈。”

阿明？！法师居然叫这个老得可以当我爹的男人阿明？好……好亲切的称呼……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又立马止住。云明用凌厉的目光责备地看了我一眼，又应了法师一声，退下，然后身影消失在了钟楼底下的人流里。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很怕，很怕云明就这样消失了，带走了我的墨问，带走了我唯一的东西。

“十六岁……”殊禅法师打量着我，“正是人这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好年纪，然而我看小施主眉间有淡淡的愁，如挥不去的烟缭绕着，看来你有很重的心事啊。”

他的声音透着岁月的沧桑，像经历过许多事。和他说话，我很安心。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法师，”我顿了顿，“人这一生，要怎样去寻找正确的方向？”

在离开平遥时，我以为江湖就是我的方向，在那里我就能够找到真相，离开了平遥我才发现，江湖是如此之大，大到你找不到方向。

殊禅法师抬头看碧色的天，低头看下面的人，最后目光又凝聚在我身上，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但只听他平和如初地说道：“天下之大，四处都是方向，古有南辕北辙之笑话，何为之？不过是他看不清眼前的路，要找到自己的方向，就得看清你自己的心里面要什么，不过是随心罢了。”

虽然归尘寺里的香客来来往往，但钟楼里却静得很，静得让人感觉要发生什么似的。

忽然，他压低了声音，看着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道：“这楼上楼下不知什么时候潜进了一批杀手，你现在赶紧起身离开，记住，一定要表现平常，别让他们知道你发现了他们。”

这一句话来得突然，好像平静的水面惊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澜。我绷紧了神经，也不敢环顾四周，起身向法师做了个揖告辞，方一转身，殊禅法师又立即起来抓住了我的手，用了极大的力道将我往左拉了一下，紧接着只听得“铮”的一声，空气里有一根短箭贴着我的脸飞了过去，猛烈地撞在了那口古钟之上，“当”的响了一声。

“你到底是谁？”法师惊诧地看着我，不再称我为“小施主”，“那些人要杀你！”他拉着我躲到了钟后，警惕地打量着那些藏在暗处的杀手，防备着他们下一轮的攻击。

“一共有五个。”殊禅法师看了一下楼下，又看了一下屋顶，“有两个在上面，三个在下面，看来是蓄谋已久了。”

我看不到那些杀手，他们躲在暗处，正用凶狠的目光打量着我。我紧紧地贴着古钟，让它冰凉的温度传进我的身体，以来麻痹我慌乱的神经。我告诉自己，冷静，冷静，要小心。

“佛门重地，不宜杀生，老衲奉劝各位还是散去吧！”殊禅法师用洪亮的声音喊道，引得底下的人纷纷驻足抬头向这边看来。我的目光在下面的人里转了一圈，却没有看到云明的身影。

不知从何处又射来了一箭，这回法师没有拉着我躲开，而是凭空一跃在半空中截断了那根利箭，然后将它往来的方向以飞快的速度掷了回去，只听得闷的一声响，一个黑色的人影从钟楼的屋顶上落了下来，重重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