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分钟后,大巴再次发动,但只是缓缓向前蹭,没多久就驶出高速,停在路边一个小停车场。有人小声议论,早上出发的时候就坏车,这会可别又坏了。导游拿起麦克风,叫大伙下车上个洗手间,十五分钟后集合。我想着高速路一开就几个小时,虽然没觉得憋尿,还是去上一下吧,也跟着下了车。脚刚着地就是一滑,幸好手还抓着车门上的栏杆。地上看着像是白雪,其实全是雪化了再冻住结的冰。一步一出溜,根本没法前进。因为温哥华不冷,车里又有暖气,我只穿了普通外套,羽绒服在箱子里暂时没法拿。这一下车,好嘛,身上有点冷倒算了,满头青丝在狂风中凌乱,还时不时有大颗冰雹打在头顶略微作痛。算了,反正也没觉得憋尿,就等下一个休息站再上厕所吧。
这样想着,我又回到座位上,只有几个着急的向洗手间溜冰而去。十五分钟一晃就过,上厕所的也都准时滑冰回来,司机却没一点准备发车的意思。大家又这么坐着等了五分钟,几个小团的领队清点一下自己的人数,都到齐了,就问导游怎么不发车。孙导支支吾吾,嗯嗯啊啊,嘻嘻哈哈,就是不回答。一看那硬挤出来的假笑,我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妙。一个坐在后面的大哥冲吼道:“怎么还不走啊?是不是车又坏了啊?”
此话一出,车内议论纷纷,马上有人大声应和道:“你别不说话啊,现在什么情况?”孙导假装没听见,举着手机下了车。又过了二十分钟,他可算回来了:“哎,游客朋友们。咱们的车呢,故障灯亮了,啊。根据规定呢,司机师傅必须检查。请大家不要着急,啊。我已经给公司打电话,稍后会再派一辆车来接咱们,啊。谢谢大家理解。”有些人开始嚷嚷表示不满:“那什么时候能来啊?”孙导还是支支吾吾,被连问好几遍,才犹豫着回答:“咱们现在还在大温哥华地区,公司开车过来呢,两个小时也就到了,啊。请大家稍安勿躁。”
我们作为游客,车坏了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干等着。车熄了火,暖气也没法开。过了一个多小时,即便关紧车门车窗,车里还是渐渐凉下来。大伙纷纷穿上了外套,那之前瞎叫唤的熊孩子钻进妈妈怀里,当妈的心疼地给他带上毛线帽。老坐着更冷,我站起身,在过道做高抬腿提升体温,又使劲搓手。前面的大姐看我似乎冷得厉害,便讲:“洗手间的水是热的,你要不去洗洗?”“真的?那可太好了!”反正现在车里也没比外头暖和多少,又不知道来替换的车啥时候能到,有的是工夫去洗手间。这回长记性,先戴上帽子,又抽紧松紧带打上结,确保头不会吹病,然后下了车。
溜滑的冰面虽然难走,因为不着急,可以慢慢往前蹭,倒也不是大问题。洗手间离车大概有200米的距离,要穿过大半个停车场。四周环顾,除了我们这辆大巴,只有三辆私家车,车顶上的积雪原封不动,有30厘米厚,看来好久没挪窝了。除了洗手间,再没有别的任何设施,也没有收费机器或者管理人。这个停车场多半已经废弃了,即便还在用,也很少人来。看一眼手机,没有信号,上一个有信号的位置定位显示在大温哥华地区远郊,那估计现在是在城市和无人区边缘。
厕所旁边有几棵人工种的矮树,这个季节当然只剩枯枝。惊艳的是,枯枝上结满了冰,足有5厘米厚,枝桠末端还垂下冰柱,是在冰水顺枝流下的瞬间结成。大风吹过,结冰的树枝互相碰撞,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好像几十个风铃同时奏乐。在加拿大南部,城市以外都是原始森林。这个停车厂显然也是伐木铺成,厕所背后就是山头,漫山遍野冷杉树。要区分人工和自然树木非常容易:除了作为国家标志的枫树,几乎只有针叶林;笔直向上窜,起码高过十层楼,而且都是一般高。看过一个纪录片,说树林和人类社会一样,是有意识的集体。这些冷杉树笔直朝天窜,是为了争夺阳光;而一边高,是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脑中胡乱想着,已走上洗手间门口的小石路。背后突然传来夸张的撞车门声,接着又是一声微弱的“唔”。我下意识回头一看,停着一辆吉普车,驾驶座外面,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男人坐在冰面上,左手撑地,右手扒着后视镜,在努力爬起来。我见他吃力,便走过去,想拉他一把。他却摆摆手不要我扶,双脚收回,口中“哼,哼”使着劲。看他这样子实在费劲,我又伸出双手,想插进他腋下,把他拖起来。他却似乎很讨厌别人帮忙,左手一挥,把我挡开。既然他不要我帮,我也不好硬上手。但要把他撂在这不管,也不合适,只有在旁边看着。挣扎了半天,他“哼——”一声闷吼,总算是站了起来,也不看我,揉着后腰向厕所走去。
我还是有些担心他是否受了伤,本来也是要上厕所,就跟着他进了洗手间。进门的洗手区域不分男女,打开水龙头,水还真是够热,而且这里怎么也比外头和坏车里暖和些。我舒舒服服把手冲了个够,又捧水洗脸,搓搓冻红的鼻头。这种冻僵了的时候得到热水,恨不得把鞋也脱了站进洗手池子里泡脚。
那个摔倒的男人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摘了挡鼻子嘴的毛围巾和头顶的皮绒帽。此时我才看清,他也是亚洲人面孔;头发胡子花白,有点长乱,估计平时不怎么打理;满脸皱纹,颧骨突出,双腮干瘪,看来是个不怎么保养的老人;目光却十分坚毅,给人以硬汉的印象。他抬头一瞟,意识到了我在看他,却也不打招呼。从包里掏出一小片纸和一个小罐子,倒出点小碎片一卷,又滑了跟火柴点燃,放在嘴边抽起来。看来是土烟,在国内的时候见过外公抽,在加拿大却还是头一次。这边人抽大麻更多,烟较少,土烟更是没见过。本地规定建筑周边6米内禁止吸烟,不过这没人管,我也犯不上在这没人地方批评教育一个陌生人。
看他没什么事,我也暖和够了,就出门准备回车上。谁知出门一看,坏掉的旅游大巴竟然不见了。是不是换的车来了?可左顾右盼,也没见着别的车。我想着可能是冰雾太大,一时没看清,又走回原来停车的位置。车确实开走了,车轱辘的脏印一路延伸回到高速路上。旅游车上只有同来的女同学认识我,想起来下车的时候,她在座位上睡着了。可能导游粗心,没点清人数就发了车。这可坏了事,手机又没信号,我上哪求援去?
冷静,冷静,我告诉自己,越是遇事的时候越不能慌乱。此时给导游或警察打电话是不能了,如果继续在冰雹里站着,热量流失太快。洗手间里还算不冷,于是我赶紧又走回去。推门一看,那个老头还坐在那,似乎在摆弄什么物件。看有人进门,立刻又收回包里。此时我没心思管他了,也坐到长椅上,反复查看手机。这平时无所不能的高科技产品,此时却是毫无用处。信号是一点也没有,试着拨打传说中一定能通的112国际救援电话也没用。除了玩小游戏消磨时间,它就是一块废铁。当然这会我肯定不会玩游戏,得省电,如果运气好突然连上网了呢?
心突突跳了一阵,想到过会小伙伴就会醒,发现我不在;而且吃饭的时候也会数人,最多就是被忘个几小时,旅游团一定会回来找我的。我这么安慰着自己,心跳也渐渐平静下来。一扭头,那个老头却在看我。对了,没准他的手机在这有信号呢?“(英语)不好意思,我的旅游团把我落在这了。我的手机没有信号。您的手机有信号吗?请问可以借用一下,打个电话给我们导游吗?”老头又盯着我看了半天,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看得我直别扭,也不说话。可能他也不是本国人,听不懂英文?要是会中文就好了,不然别的语言我也不会啊。事实证明,我运气不错。半晌,他低吼了一句:
“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