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壮士,你可知方才那位公子去往何处了?”当李丘来到早点摊子时,乐授正在收拾烧面的炉子,此时拎着炉子步一停,扫视李丘以及身后跟着的罗彩主仆二人,疑惑道:“哪位公子?”
“便是方才在此出现的那位黑袍公子。某家还见他在此买了糕饼,挑着担与令妹相会前往市门方向了。”
这摊子在这里摆了也有一两年了,李丘虽然从不在这里买早饭,但也知道乐授乐燕两兄妹,他比着身高,“那位公子身长七尺半左右,面相和善,肤白体长,不像是常出门走商的样子……”
乐授放下炉子,微微眯眼审视,李丘拱手道:“壮士勿疑,某家是端木堂店家,方才那位公子在店中受了委屈,我等便是过来给他请罪的。”
“受了委屈?”乐授脸一黑,李清本来蹲身正在拨弄炉火,立刻站了起来,举着手中拨火烧焦的竹简指着李丘:“我就说这竹简哪里来!尔等是不是人啊!阿佐前些天刚落了榜投河,已经够惨了,尔等还……”
“阿清,把灰倒了。”乐授递过炉子催促李清。
李清“哦”了一声,大概是见乐授黑面阴沉,将竹简扔进烧火蒸饼的炉子里,畏畏缩缩地往平房一侧走:“姐夫,阿佐不开心,我怕有事……”
“竹简!”李丘忙不迭地朝着炉子口跑,拿着木柴使劲拨了几下,方才抢救出烧起来的竹简,抓起竹简看了几眼,“是诗文!”
又从带里抠出方帕包好递给凑上来的罗彩,“姑娘且看。某家不懂诗文,单看这字,当真有方正之意。那位公子看面相年纪不大,此等书法一看便知只练了一时,但字迹寸筋寸骨,形体平直,已有鼎新书法之意。”
竹简一面已经烧糊了,相对完好的一面写着一篇诗文,起笔略微模糊,却是仍能看清诗名《静夜思》。
罗彩出生书香门第,往年深处闺中学的是女训家训,对于诗词书法一道并不精通,但耳闻目濡,书法好烂还是能辨别的。
这片竹简上书法字迹平直,粗细一致,偶尔为了有粗有细也有刻意着墨的成分,只能算初学者行列的下品,只是从形式上在时下流行的隶书、八分书上还有突破,在平直磔上做了变化,追求方正竖直,挺有新意的。
现阶段事实上也有不少士人在追求书法的时候推陈出新,试图开宗立派创一家之言,她在家中也时常听说五业曹某些有文采的年轻人在此次秋试中力求新意,有一些也的确得到了五业曹诸多名士大儒的肯定。
但书法一道她毕竟不熟悉,不敢随意点评,既然李并不屑看,李丘又觉得有价值,她看不出有多好,只能点头道:“这等书法比妾好太多了。”然后将此事掠过了,关注起诗文来。
“李白……管公子假名了……”罗彩眉宇之间掠过一丝忧色。
李丘问道:“姑娘认识这位公子?”
“方才在就义堂见过……东亭街人士,小八哥,既然李和叔尚在休息,你这便同罗永叔坐马车前去通知田世叔与小九哥,让他二人抽一人过来与妾一同等一等那位管公子。妾怕有事。”
罗彩捏着两片竹简朝乐授一礼:“管公子前些日子的事妾有所耳闻,此番是端木堂掌柜的错,妾亦难辞其咎。敢问仁兄,管公子回来时脸上可有悲怆之意?”
能够使唤东亭街有名、还曾帮过乐家的就义堂田辅,乐授自然不敢得罪,见李丘奉命走得急,他也感觉到这名女子的诚意,如实相告道:“看不出来……姑,姑娘放心,舍妹陪着他,他绝不会再有事。”
“如此还请仁兄转告管公子,妾定会给他一个交代。”罗彩敛衽一礼,稚嫩柔弱的脸上浮起一丝坚定,随后告了别,朝着端木堂走。
一路回去,罗彩低头看着竹简完好的那面,薄轻启:“静夜思……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不管是诗词还是歌赋,发展到建安年间,已经从原本的歌功颂德转变向描述现实抒发精神,从侧重点来说,叙事与抒情也开始没有明显的分界线,交融在一起一同描绘作者想要抒发的情绪。
其中以蔡邕为首,笔墨着重描写普通百姓的生活与心理,文风朴质而清丽,此后各方名士沿袭蔡邕的文风,又由曹操牵头,方才在这乱世之中开创了“建安风骨”流传千古。
五言诗在汉末之际早已盛行,只是绝句还是少数,而且不同于唐朝将五言诗发展到极致,汉末时候的五言诗还不讲究平仄、对偶——甚至都没平仄这个概念,没有唐诗宋词的复杂,却也讲究意境。
《静夜思》是李白的一首五言古诗,这首诗语言平实毫无华丽之感,但能流传千古,就是因为它清新朴素朗朗上口,寥寥几句就将月下思乡的场景描绘的一览无余,却又能从这简单的场景中体会出别样的情绪来。
罗彩在诗文方面只能说略懂,但女子心,她今日是头一次外出做事,一番东奔西走看似游玩,心中也略微想家,尤其是方才遇到这种烦心事,这时多念几遍,被诗词牵动了心神,神色不由一正。
一侧丫鬟小翠奇道:“姑娘,这断句法子不错啊……”
罗彩怔了怔,也发现竹简上除了标题下的横线,每句下方都有断句的符号,五字一个斜点,十字一个圆点,都着墨不重。
汉时早就有断句断章的符号,不过因为地域或是家法的原因各有不同,管佐不习惯那种流行的半月满圆的符号,当然习惯地用了后世的逗号句号分段,只是用笔写句号逗号比较麻烦,加上要省竹简空间,于是他把逗号直接画成了一个短撇,句号与这年月某些地域流行的差不多,也是一点。
这年月断章符号在形式上其实有些繁琐,会破坏文章的连贯,乍然见到这么简单的方式,而且完全不影响字体的布局美感,还是挺让人新奇的。
烧得半残的另一面也是这样的断句符号,看来这些符号不是刻意所为,而且可能自称体系,只可惜这一面竹简烧得前半部分黑乎乎的,其中几个字无法辨认,只剩下“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相对完好,也不知情自何来,才能做出向明月请酒这等洒然之事了。
秋试不过继而投河……
能做出如此平直又豪迈的诗文,当真是实力不济方才秋试不过?
只是,他方才在就义堂,明明有些木讷的啊……
怎会有如此才情了?
“不过一商贾子弟,头一次进门便想三年不鸣,鸣必惊人。痴人耳。”罗彩走到门口,李并捧着一卷竹册从店内迎了出来,“姑娘既然尚有闲心鉴赏诗文书法,不妨看看这卷杨公子的墨宝。杨公子年方十七,首次秋试之中一手隶书便颇得衡方碑之精妙,外方内圆之中自有傲气,绝非等闲士子阿谀曲意可比。”
李并口中杨公子是杨氏子弟杨仪,在五业曹中名声斐然,此次秋试更是拔得头筹,为五业曹各方大儒赏识,还得到五业曹的一把手五业从事宋忠点名表扬,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出仕。
罗彩知道此人,事实上真正说起来,她与杨仪还有远的关系,她的二婶便出身杨氏,杨仪是二婶的侄子。自从她及笄之后,包括杨仪在内,很多世家子弟的名字就开始出现在了她的耳畔。
她从那些人口中已经知道杨仪的才华,此时李并是不是受人指使才刻意在她面前恭维杨仪她不知道,但她至少了解过,自从杨仪的兄长、被襄阳士人封为“德行杨君”的杨虑夭折之后,杨仪一直急公好义,狷狭善妒,颇有想要继承兄长名号、重振杨氏的心思。
她不喜欢这样的人。
但那竹册到了面前,她也不可否认那字真的极有美感,颇有隶书大成的衡方碑内敛的精髓,比起手中这片尚有完好字迹的竹简所书的书法不知道要漂亮顺眼多少。
罗彩跪坐到案几旁,将两片竹简与那卷竹册并排放在一起,望了眼杨仪书写的《蒹葭》,微笑低声道:“杨公子笔力非凡,然则文章乃临摹之作。此二竹简管公子所书虽有求变引人之嫌,笔墨、诗文在布衣之中确是出于其类,拔乎其萃。布衣进门绝非为了附庸风雅,既是求财,贵乎一片真心,世伯可有心好好品鉴一番?”
罗彩是罗家大宗罗恬次女,此次是接替她那无心兼顾商业的大哥罗蒙来视察南市中属于罗家的产业,旁人说出这种话,李并还可以不给面子,但罗彩身份特殊,又是女子,他也打算给点面子,于是笑着挪过两片竹简:“既然姑娘说了,老夫又岂敢推拒。”
话虽如此,但他心中想着那年轻人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出身商贾,一看便知无甚才华,想当初他的书法还是有些奇遇方才在弱冠之前一鸣惊人,区区一个尚未弱冠的贩夫走商,怎么可能写出什么章法来。
他想着敷衍一下罗彩,顺便敲打一番罗彩胡乱与人为善,连个商贾小子都要道歉,实在有失罗家风范,片刻后,望着书写诗文的笔墨,神色一肃。
及至侧目望向模模糊糊的“永正”二字,李并一脸惊骇。
街道上人声喧闹。
凉棚里并无落针夏蝉,一片沉寂。
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然而却有汗水密布在老人的额头、鼻尖。
李并凝望罗彩,嗓音颤抖嘶哑:“姑娘……好手段!”
罗彩歪了歪头,满脸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