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管佐在五业曹时,就是一帮孩子听不懂也老老实实听课的场面。运气不好遇到脾气暴躁的老师,挨上几顿板子,回去告诉家长,家长反以为荣,让老师不要手下留情也是常事。有些家长比较严苛,还会配合着老师再免费赠送自家孩子一套乱拳,回头带上孩子带上礼物,还要去给老师赔礼道歉。
在这年月当老师简直不要太爽。
他现在因为投河的事名声狼藉,本以为这事还需要一个契合才能发生,既然有人自投罗网,当然是欣然接受。
“你能答应,我也就放心了。若需要帮忙,我让阿清过来。他听你的,也不会给你添乱。”李条笑道:“钱呢?你给个数,我也好说与那些人。”
“钱先不用了,教不好也糟蹋了孩子。届时先教几天吧,不满意就让他们退学,也不用有麻烦。”
既然要教课,他自然不想再用训诂学的那一套了。相较于训诂学中的直音法、象形法等认字方式,后世的二十六个拼音字母外加声母韵母更加简单方便,即使口音方面与时下流行的官话有很大差异,但直音法象形法之类的认字方式需要花大功夫学习,可以说门槛极高,连管佐至今都还有很多生僻字不知道怎么读,他自然有心尝试更快捷的方式,甚至想着弄一场文字变革,将简体字普及到日常生活中。
他也不得不赞叹后世习以为常的声母韵母以及简体字,真的都是很伟大的发明,尤其是在扫盲工作上,做出了非同小可的贡献。然而这年月训诂学已经是一项权威了,他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认可他的新方式,未免惹出麻烦,只能抱着愿者上钩的心态先尝试一下。
随后三人又寒暄几句,李条带着目的来的,说完就显得沉默了一些,乐燕也有心回去继续准备明日摊子的事情,管佐没多留,将二人送出门,便径直回屋开始整理教课需要用到的内容。
另一边,乐燕与李条走在前往乐家的路上。
小姑娘抬头望着星空,松了一口气,笑道:“仲匡兄答应下来,伯兴兄就能了却一桩心事了。还得谢谢伯父。”
先前管扶找到她,问了今日管佐的表现,她便如实相告。
管扶的态度有些微妙。
有怀疑,有惊愕,有生气,也有欢喜,但更多的还是一种茫然,或者说,用颓丧形容更为妥帖。
小姑娘当初乐授断腿的时候就在乐授脸上见过同样的神情,所以也能意识到那是一种类似于人生失去目标的感觉。
她也猜得出来管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自从管佐投河,其实不止针对管佐有谣言,针对管扶,也有不少人以有色眼睛看待,觉得就是他不悌管佐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还有人扬言管佐投河是对他背地里那些恶行的一种抗议。
管扶自然听到了那些谣言,这十天,他就已经不如往常那样爱笑了,偶尔还会朝她与乐授询问是不是他真的哪里对管佐做的不好。
如今知道管佐有行商的本事,还在他以往不曾接触过的领域中显露出特殊的才能,一方面觉得管佐羽翼渐丰,是该退位让贤让管佐当家做主了,另一方面又觉得以往真的是他自己专横武断限制了管佐的经商天赋,再加上管佐从商,也意味着管家不可能出个经师循吏光宗耀祖,于是管扶的信念崩塌了。
当时乍然见到管扶露出这种表情,乐燕也很担心,好在管扶接下来的举动还挺有积极性的。
大概是确认了管佐已经认命,不想再读书了,管扶对于不能光宗耀祖却是依然心有不甘,于是叫她带话给管佐,说是襄中村有人想叫管佐教书,此后便回去襄中村安排招募学生的事了。
乐燕理解管扶的想法,教书终究比做商贾要体面一些,管佐相对精通训诂学,在市井之中教蒙学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到时通过教书养望,就能给投河之事正名,给管家长脸。学生一多,人脉也能广一些,若是再培养出几个好学生,来日管家名利双收都有可能。
总的来说,这是好事,所以小姑娘也同意下来。
不过想到管佐可能过去襄中村教书,小姑娘心中也有些私心。
她实在不想离管佐太远,以免两人未来的人生出现什么变数,又觉得南市中也必然有很多人希望孩子读书,于是怀着在哪教不是教的想法,用管佐留在东亭街还能帮着摊子琢磨新品的理由劝服了李条乐授等人,准备让李条去街坊邻居中拉拢几个人给管佐当学生,既能满足管扶的想法,也能让她天天都看到管佐。
此后为了落实管佐留在东亭街教书的计划,也为了给管佐补身体,所以乐燕与李条才说谎是有邻居拜托他们请管佐教书,送了一些鸡蛋过来。
有仲匡兄免费先教几天的想法,想来这件事能很快促成呢……
平淡寻常的秋夜,星空璀璨,空气清新,李条无奈的笑声与不解的询问声中,小姑娘一边夸耀着管佐的好一边如此想着。
她蹦跳着走在乌沉石板上,自以为此行一石多鸟,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向着更好的未来前进。
及至很多年后,当她再次回首今夜,才发现因为她的一念之差,将毫无任何准备的他们提前推上了一条布满荆棘的不归路。
这条路上充满了尸山血海、阴谋阳谋,宛如醒不过来的噩梦,及至最终她都没有逃脱。
但暴风降临之前总是宁静的。
此时的小姑娘意识不到这一点。
管佐想到了,却没打算停下。
随着笔墨浸润竹简,他的野心从原来的南市,悄无声息地向着襄阳城扩开去,随后越出城墙、融入夜幕,吞噬了五业曹,向着星罗棋布的天幕开始不断蔓延……
夜色更加深沉了。
虫鸣声逐渐微弱时,灯火在房间里消失,南市东南角静谧祥和。
微光出现时,一辆厢式马车等候在了管家前院门外,但没有人上前叩门。
许久之后,天光大亮,管佐洗漱完毕,准备了今日要出摊的东西,打开院门,发现马车不由一愣。
牵着马的中年车夫看到他,立刻打开了帘子朝车厢内呼喊。
没一会儿,面有倦容的李并颤巍巍地跳下马车,跑过来便抓住管佐作势欲拱的双臂,“仲匡!喜事!有大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