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如此想,也不是没有任何依据。
毕竟曹操去年就已经拿下冀州,成为了冀州牧。他记得正史中,曹操今年攻打掌控并州的高干,好像就是在同一年胜利的,而明年曹操会北上攻打乌桓,也就后年,刘表身死,曹操会南下,然后触发赤壁之战。
这同时意味着到时候在刘表手下做事的王粲会归顺曹操过去邺城,随后“建安七子”会带领诸多文人在邺城真正谱写“建安风骨”,纯粹的抒情诗也会随着擅长写抒情诗赋的曹丕成长,在未来逐渐取缔功利心极重的诗文成为主流。到时候,他所记得的一部分抒情诗就更有市场了。
然而此时,《静夜思》也不过是主流文人眼中的“一时牢骚”罢了,管佐模模糊糊记得《月下独酌四首》有言志的成分,然而仅开头两句管中窥豹,也是没有言志的念亲诗了。
“如今李公的名声自是很大,然则再以此名作诗寄卖,却是不妥。”田辅望了眼竹简,“这路子本是断了。不过,端木堂既然有这等勾当,不是不能做。只是此事你得跟李公说清楚,大宗不同意李公折节卖诗,说是作古,也有敲打之意。他若当真缺钱,可与王公直接到罗氏当门客。只要例行参与几次文会便可,平日开支,罗家自会双手奉上。”
他又望向管佐,目光之中夹杂一丝笑意:“倘若他真有隐士之志,想卖诗为生……旁的店铺不必去了,端木堂等着他。叔父也能在此担保,只要李公的诗可堪入眼,便一定拿到文会去。文会一过,至少五百钱,若能写出好诗博上名声,千金买下挂于端木堂这等店铺三甲之位亦无不可。”
“这样也好……有这条退路,我也能和李公交代了。”管佐点点头。
“卖诗本是下乘,你也不用藏着掩着,李公若要闹,我家大宗尚且有心与他论论此事。”
见管佐干笑,田辅伸出手指敲了敲竹简:“此外,这首诗前半句是什么?你也别想着去别处卖了,叔父作保,待你说了,此诗我买。至于钱……”
“不用钱,此诗名叫月下独酌,本有四首,李公没多给我,就只写了两句。上句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纯看这两句,便是念亲诗,也难登大雅。”管佐拿过一片竹简,提笔写下“月下独酌”与诗文前两句,递给田辅,“这本也是扬名用的,李公既然交给我处置,我便拿出来任凭田叔处置了。”
“残句啊……”昨日心系怎么处置楷书,田辅后来才想起双方都没提这首诗,也曾怀疑过管佐有心再拿到其他地方寄卖,这时审视了两眼大方的管佐,又看了竹简,便将竹简递给罗彩,“文瑛,我今日要忙,此诗由你今夜回去转交大宗。记得替叔父转告大宗,或许能以残句之名,在文会上当开题诗。”
田辅望向管佐,笑道:“二郎可有异议?”
“没有。”
见管佐摇头,罗彩微笑着拿起竹简看了两眼。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她默念几遍,旋即瞥了眼管佐,眼眸之中流露一丝复杂情绪。
自宋玉《九辨》以来,悲秋就成了士人诗赋中的常态,先前一首《静夜思》便是思乡之情,这首诗虽是残句,也可知晓没有脱离悲秋的范畴。
她本以为“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涉及儿女情长,许是月宫仙子下凡之类的游仙诗,此时感觉其中心境,却是没了先前的欢喜。
她喜欢诗赋,但不喜欢悲情诗,那些歌以咏志的诗文也喜欢不起来,此时心中失落,又思及世道,难免也跟着怅然,便将竹简藏进小鞶囊。
与此同时,她却是有些茫然了,看管佐如此慷慨,倒好似真有李白此人。
可小翠不会骗人啊……
她心中古怪,莫非管公子当真是怕罗氏谋财害命吗?
“第五嘛……以往便有因诗赋书法带动其余商事的惯例。此次楷书一出,我等商议过了,罗氏诸多酒楼商铺,都有以此赚些名声之意。二郎还得替叔父向二位大贤带话,问问二公可否令得我等将他二人的姓名表字用在招牌之上。”
田辅说到最后语调有些弱下来,讪笑道:“实则此事我等不做,自有旁人看到机会也做了。故而我等昨夜便在各曹署奔走,将关乎‘永正’、‘楷书’、‘王氏逸少’、‘李氏太白’此类的字当做招牌抢了下来。二位大贤若是耻于我等行此举,便是旁人碰,我等也不会碰他二人的姓名表字当招牌。但若觉得无妨,叔父便拿钱买,纵使做主赠与几块招牌也可以。”
汉时在针对商铺招牌上没这么多讲究,类似“乐氏”这一类普通寻常的招牌,重名的有很多,但那些大商铺大酒楼的招牌名字都登记在市楼,加上背后都有势力,寻常人自然不敢乱碰,重名的也少,乃至独一无二。
听田辅这些话,明显想根据楷书在罗氏产业上做些文章,管佐想着“太白楼”这是要提前了,笑道:“还是田叔下手快,其实我也想着叫小燕把铺子改成永正糕饼摊。”
“如此正好,此二字便给你了。”田辅拍板道:“其他的县城兴许难管,但在这南市,你放心,此二字绝不可能再有人用。自然……”
“投桃报李,二公那边我来说。还是先前的规矩,谈妥了,我再来领这份功劳,没谈妥,就当我没说。田叔你也得去掉不少招牌名,我也不好明抢了。”管佐接过话茬笑道,田辅哈哈一笑,随即沉吟道:“说到此事,我想起一事来……罗氏在五业曹就有酒楼,然则秋收之际,本就客人多,此次诸多庖厨都应征负责秋分之夜文会酒宴,人手不够。小燕不是善于做饼吗?叔父想找她帮忙。”
田辅无奈一笑道:“此事与你谈,也是怕乐家大郎与小燕顾及到与我的情分不要报酬。由你做中间人,就说给朋友帮忙,便不必我再跑来跑去给乐家送钱了。”
随后望了眼罗彩,“此事叔父到时会叫文瑛负责看着,她与小燕年纪相仿,想来不会生分。你也宽心,不会让……不会叫小燕在那边看人脸色。小燕去上一次,罗氏承情,他日若有人因‘永正’二字找麻烦,叔父定投桃报李。”
往年乐授乐燕无依无靠,遇到田辅需要帮忙或者给工人订一批馒头糕点的时候,兄妹两有心与田辅处好关系,就不会收钱,田辅也是执拗的性子,于是每次为了一点钱,两家人都得推拒来推拒去地来来回回送上几次。
后来大概是田辅不耐烦,借口别人买或者干脆让别人去买,乐授乐燕才会收下钱,这事管佐也知道,这时笑了笑,“没问题,我反正也没事,到时去给小燕打下手。什么时候去?”
“也好。你在,也免得文瑛照顾不周。就这两天的事,待我安排妥当了,会叫文瑛来找你。”田辅望向罗彩。
罗彩抿嘴微笑,这个主意不错,想来过两日,做饼一事便能得到解答,验证了做饼,那么诗文啊楷书啊,小翠听到的那些事便都算印证了。再者,那乐燕姑娘也不失为打听的人选。
“第六嘛……”田辅沉吟了一下,管佐提着笔愣道:“还有啊?”
“这事是叔父临时起意,便是看你今日表现,有心帮你提一提。”田辅微微俯身向前,正色道:“昨日叔父那番话本是客套。但今日再提,却不是了。二郎,你年纪尚轻,虽说先前做了些傻事,然则有这两日表现,也并非不能将功补过。念你尚年轻,叔父有心帮你入罗氏私学,你看,此事可行吗?”
见管佐愣了愣,随后表情迟疑,田辅说道:“你也不必即刻决定,好好想想。罗氏私学也不好进。待你同意,我才会去试试。不过我有言在先,你若同意了,其内大儒甚多,知晓你有不义之举,便是你此时醒悟了,也少不得说教一番。”
像是想到了什么,田辅又说道:“此前一直不曾与你提过,实则罗氏与令师所在习氏也有关系。令师便是老夫人的堂孙,还有名亚凤雏的习祯习文祥也是。他二人以往也时常在罗氏私学走动。倘若你进去了,与令师少不得碰面。入学一事于你是好是坏,还得看你自己怎么看。叔父也不强求。”
习珍是襄阳习氏中人,这是管佐早就知道的事情。习珍还有个亲弟,名叫习宏,两兄弟年纪都在三十左右,也都在五业曹当老师。当然,习氏如今最出名的还是名亚庞统的习祯。
如今二十七八岁的庞统是荆州士人之首,二十四五岁的习祯则是第二,第三则是此时二十左右的“白眉”马良。
五业曹别的事流传不多,但关乎才子佳人流传的很广,卜金又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时常会说些八卦,管佐因此听过一些。
至于罗家,他前世自然没印象,唯一知道与汉末三国挂钩的罗姓古人还是罗贯中,管佐身为商贾,也不知道世家的事,就算在五业曹听过也无心去记,所以他此时也是第一次听说罗家,似乎也是那种到处联姻的世家大族。
不过罗家他不熟悉,律令师这个官职他知道。这是州牧佐吏,主管律法,与别驾从事、治中从事同级别的一百石官员。
放到整个大汉来看,一百石官秩当然不算什么,但东汉一向有官秩低的监督官秩高的监察制度,身为荆州牧的佐吏,主管律法的律令师的地位不言而喻。此时刘表统御荆州,自比一国,又有无数大儒名士从各地汇流过来,罗家那个家主还能脱颖而出成为律令师,这份能力与家世,想来也是极其出色的。
也难怪田辅与南市市长都能说上话了,罗家仆人也是罗家人嘛,总要顾及罗家的面子。
不过这么一看,虽然市井百姓知道背景也无关紧要,但田辅能压抑虚荣心不提背景,任凭流言蜚语满天飞也不解释,即便与自身人品有关,想来也有罗家的关系。
此外,这文瑛姑娘身为丫鬟也能为弱势群体出头,那姑娘被丫鬟利用了一次名声,还能看到人当商贾的潜质将人推出来。
而且,虽说李白王羲之作古,对他买卖诗文一事有很大影响,但对方的补偿其实也挺好的,没有以势压人,反而尽力拉拢他,尚且给人“王羲之李白”的归顺留了后路。
这罗氏看起来还行。
管佐想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将整理过的那摞竹册推到面前,“田叔说完了?”
田辅想了想,揉了揉太阳穴笑道:“昨夜睡得晚,今早也有些头疼。一时想不起来了。我说的事你好好想想。”
见管佐翻着竹册,田辅笑道:“二郎啊,自打跟了二位大贤,你可着实变了。昨日还不是和叔父谈买卖,便要了我石灰成本价,今日又要以何物来挖叔父身上的肉啊?”
“田叔你可别这么说。我也就几件事。第一件就是李伯送的这个东西了,还得劳烦田叔帮忙想想办法。”管佐推着红漆木盒到田辅身边,翻出一卷竹册,挪到田辅面前:“第二件便是这些。我要向你买的东西。你若卖不了这套文具,我用文具抵押这些东西可以吗?”
田辅草草看了一遍竹册,脸色古怪道:“兰膏、朱砂、松脂、胶、漆、木炭、石膏……你要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等一下说。你先说能抵押吗?要是不够钱,我也没了……以后再买。就只要值这套文具的货就行了。”
“松脂、兰膏哪里有按石卖的……你这两块木板多大?还一块刷白漆,一块刷黑漆……”
“就……”管佐扫视一圈,“门板那么大吧。”
“松脂、兰膏没这么多……叔父以为,你不必这么乱来。你先前赠了残句,叔父也不占便宜,两块木板先给你免了。朱砂、松脂这些,你要用多少便去店里拿,拿多少记录多少。”
田辅拍了拍红漆木盒,“回头便以这些物什抵押,你且宽心,叔父也会帮你卖。不会占你便宜。”
“那就多谢叔父了,实则能卖一百钱我都是赚的。”管佐笑了笑,随后说道:“最后两件吗……我本是打算以后再说的,不过今日叔父如此坦诚相待,还欲帮我入私学,此二件事,却是能并成一件直接说了。”
“哦?”田辅有些意外。
罗彩也翘首以盼。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管佐又翻拣出三卷竹册:“你且看看。”
田辅疑惑地拿起一卷竹册,看着上面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符号,以及符号下方分别对应的“啊”、“哦”、“呃”、“课”之类的字眼,狐疑地抬头望向管佐。
管佐笑道:“方才叔父提了几件事,我也想到一些东西,便直接说了。私学我不上了。造纸作坊要造,但还要深入……叔父可曾想过,石碑能拓印纸,为什么不将字刻在木板上,类似印章那般,反拓到纸上?只要刻的字够多,将每个字组合排列,你说,纸是不是比竹简有用多了?”
淡淡的话语中,中年掌柜的神色慢慢严肃起来。
罗彩原本正好奇地探头看着竹册,此时望向管佐,瞪圆了眼睛。
房间里有些静谧,只有男子的话语声荡出来。
“至于这三卷竹册上,写的是拼音……对,我记得是叫拼音。如今认字的东西太过麻烦,所以有……人依照幽州方言做出了此物,我也不知道具体是谁,此物是先前王李二公传授给我的……这卷是二十六个字母,分别对应一个读音,这卷是声母,这卷是韵母……”
“譬如,这个图形代表声母‘吃’,这个便是韵母‘阿’,然后‘吃’‘阿’图案组合,便是一个字的读音,吃阿,茶……依照那位大贤的说法,有四种读音,你看我标出来了,分别是插查衩差……”
“此物是用来教蒙学的……便是为了简化认字的步骤。我如今已经琢磨透了,昨夜家兄说有人要我教蒙学,所以便想着不去私学读书了。比起再为了仕途上学,我还是教书好了,能帮更多人认字,也挺值得的。”
“那两块木板与石膏、木炭,也是为了拿来写字的,看看教书能不能更方便一些。此时既然叔父提到了造纸一事,你说,我等将这三卷东西印刷下来,再用自己的纸卖出去,能赚钱?我觉得谁想要认字,都会买的……”
“虽说整理雕刻字兴许麻烦一些,但有字圣的《说文解字》玉珠在前,我等便效仿《说文解字》,以读音开辟……”
阳光洒进东墙的窗棂,窗帘轻曳,地板上有一条细缝般的光条微微浮动。
零星的浮尘在光条中游走鼓动不止。
话语持续不久,停了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有中年掌柜压抑低沉的询问声响起。
不久之后,光条暗了一下,又慢慢亮起。
罗彩恍恍惚惚的,及至回过神,已经随同田辅离开了院门。
她抬起手,望了眼皓腕上还未消退的鸡皮疙瘩,随后目光复杂地望向逐渐远去的院门,“世叔……这当真是一个人能做的事吗?”
“不知道……”中年掌柜的声音沉沉,望了眼怀中红漆木盒上放着的三卷竹册,“不过田某知晓,此物绝不能落入旁人之手……这小子,怎就拿出这等烫手的东西来了……”
又是犹如昨日在端木堂知晓楷书时那般凝重的口气。
年轻女子没有说话,深吸着气,眯眼望向天际的朝阳。
明明是怀着打探的心态来的,还觉得有趣,方才世叔说起罗家的待遇时,便是再知礼,也难免带了一些与有荣焉的感觉,但此时怎会又被惊到了……
到底谁才是经学传家的人啊……
管氏怎会有如此底蕴……
蔚蓝的天空朝阳红火,白净如棉花般的云絮缓缓挡住阳光。
女子走过转角,步入屋宅的影子片刻,微风轻抚,她理了理露出巾帼的鬓发,听到响动扭头时,便见那短衣长裤的年轻公子此时卷了袖子,挑着担以别扭的姿势从左手边的街道口冒出来,望到她时还礼貌地笑了笑,随后消失在街道右边。
“他日若是能成功,我是生手,家兄也不过做些走商匠人的买卖,不懂商道,还要田兄多多提携了……”
提携什么……
方才叔父走进来时还占据主动呢,如今又哑口无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