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站在后面，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忍不住抬腿，想要揽她入怀。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村里的私塾先生恰好经过，把她捡回了家，细心照顾，教她读书认字。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后来，小姑娘也有了本事，进城——”贾敏不知该怎么跟林如海解释现代女性可以抛头露面在外工作，想了想方道，“跟人学手艺，后来竟也当起了管事可以独当一面。小姑娘好不容易攒够了银子，欢欢喜喜捧回家想要接私塾先生进城一起居住的时候，却得知原来私塾先生早就得了重病，一直隐瞒着她。等她发觉时，已然药石罔效回天乏术了。”

贾敏正说着，忽地觉得后背一暖，整个人落进了那个已然熟悉的怀抱。

林如海抬手蒙住了她的双眼。

憋在她眼眶中直打转的眼泪终于如决堤之水奔腾而下。

良久，贾敏才接道：“后来，她操持完先生的葬礼。她多年没见的母亲和舅舅不知从何处听闻她如今有了本事有了钱，竟突然出现，把她堵在了先生的坟前，让她为弟弟的婚事做主。她不答应，推搡间，她的兄弟竟踢翻了先生坟前的祭品。她一怒之下与家人断绝关系从此再不往来。就这般一个人在城里生活，直到了三十多岁，还没嫁人，活成了一个老姑娘。然后——”

然后。林如海听了许久，知道马上就要说到重点了，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

“然后有一天那个老姑娘一觉醒来竟发现她又变回了贾敏。”

贾敏说罢，掰开林如海捂住她双眼的手，扭回头直视着他道：“于是，也不知道究竟是贾敏做了一场大梦，梦里变成了那个可怜无依的老姑娘嘉敏。还是老姑娘嘉敏做了一场黄粱美梦，梦里她成了堂堂荣国府的嫡出小姐，不仅父母双全娇宠无限，还觅得良人儿女双全。”

说罢，贾敏静静望着林如海的面庞等他答复。

他却久久无声。

林如海背对着殿门，窗棂里射入的落日余晖堪堪够到他身后半寸之地，那晕染在夏日暑气中的脸庞只有模糊一片。

贾敏努力睁大眼睛，还是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静谧的大殿里，光线一点点退去，无穷无尽的黑暗漫上来。贾敏强忍的眼泪再次无声无息滑落。

果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贾敏自嘲地想，他果然不能接受吧！谁又可以呢？一个借尸还魂的妻子。

可是，若是她从不曾拥有过母女亲情不曾尝过情、爱滋味，便是当真让她英年早逝也不过如此。

如今，遍尝情愁滋味却要被心爱之人当做妖邪怪物驱逐处死，又叫她如何能不心痛？

“敏敏，苦了你了。”不知过了多久，林如海终于开口，语声里却全是苦涩，竟像是——哭过！

贾敏万没想到林如海开口第一句便是心疼她，又听见他明显干涩异于平时的语声，猛地抬手摸到他的脸上。

触手冰凉，泪痕尤在。

“你，你哭了？”贾敏诧异问道。

林如海慌忙转身，用袖子揩一把脸，强撑道：“哪有！分明是你把眼泪抹到了我脸上。”

噗嗤！贾敏被林如海似孩童般无赖的话语逗笑了，斜睨着他问道：“我都跟你说我疑似借尸还魂了，你怎么不害怕？”

林如海听罢贾敏“梦中”经历，心疼得不行，眼睛至此还是红的，生怕被她瞅见，侧着脸道：“光天化日的，还有佛祖在上，我有何可怕？再说，你若真是鬼魂妖物借尸还魂的，又如何会有敏敏的记忆还、还——”

林如海本想说“对我痴心一片”，到底也是老大不小的人，改了词道：“还对玉儿宠爱更胜从前？又如何能正大光明出入大雄宝殿而丝毫不惧？”

“何况，庄子便有梦蝶之说。黄粱美梦古来有之，你病中体虚，或许恰好遇见什么契机，得此意外经历。佛家也说六道轮回前世今生，兴许你是梦到了自己的前世也说不定。便是当真毫不相关，人生漫漫，多些历练，无关痛痒，又有何妨？”林如海干脆替贾敏找起了借口。

贾敏之所以选择在大雄宝殿坦白，便是有意佐证她不是邪祟。闻言嘴角噙笑，扑进林如海怀里，当真把眼泪和鼻涕抹了他满身满脸。

大殿外，恨不得趴在门扉上偷听的黛玉和童毅，听见里面时不时响起的抽泣声和林如海满是宠溺的安慰话语，两颗心终于都落回了肚子里，对视一眼，功成身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