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长的跸道边连接着石板路,板缝贴嵌严实,一直延伸进一座四面开的石阶小筑。
穹窿状的天花顶,以繁复的花纹、雕刻、彩画构嵌成庄重的藻井,每一方格为一井,泄流下的光曙从檐缝中斜斜洒下。
金线滚边的束袖,幅裾折裥的禁压。
当光点投向跸道边矗立着的躯体,那个人,身上就泛起了碎金。
琐碎的阳光在阳春季月里,实在叫人稀罕,色泽温柔,温度也合宜,或许还能不知不觉地,安抚人静谧心怀,由衷生悦。
小太监抱福紧赶慢赶,年轻的脸容却是一派土色,更无半分愉悦可言,直到趋步的脚下生了风,他才有了侥幸逃脱的轻松之感。
转眼间,见人在前方的小筑边驻留,小太监自叹万福,终于跟上了天家储主。
实在不是他抱福没胆,就方才的境况来说,太和殿的威压真不是他们这等俗人受得住的,中气十足的余威时不时夹杂着顿挫的尾音激扬出来,莫说殿下要直面龙颜辩策,就连他这个候在殿外的奴才,都攒了一身冷汗,压抑得他行将毙溺。
间歇后,当太子殿下终于提步出来,他总算能够活着喘气了。
那时的抱福,整个人和刚从水里捞出来并没有什么两样。知晓太子还未及储以前,曾在边塞历练多年,又正值血气方刚,诚然体直铎健,只怪他自个儿脚步发虚,愣是被主子甩在了后头。
与此同时,贺韵郑重地阖上眼皮,再慢慢睁开,静思了一阵,心绪已经通达了许多。
尽管如今的朝廷一直继承着往朝历代之固民本、宁邦交的治国方略,但对于易北朝,最庞大的汉人权统集体来说,尚武的风气是深深植根于开国血脉之中的。
太祖在位时,昔有鞑靼、骁虏屡屡对内犯扰倾轧,惹得满朝公卿新贵与旧士族群情激奋,积怨已久,太祖温吞一想,觉得国威不容挑衅,遂收好一桌尚未拟完的朱批,洋洋洒洒另就纸张写下一篇告天下书——
于是乎,万里加急的声讨檄文一到达诸郡,镇边的军将即刻欢喝着、发泄出心中容忍已久的憋屈,纷纷歃血为盟,掷缨请命,至于政臣,则皆以举任各州府监军一职为荣。
百姓主动服役养马,马政渐渐渗透民间,贵驹孳息之数甚渥。书生搠笔巡街写就山诗颂倒卖,也能赚取一笔足以傍身的捉刀银钱。穷乡僻壤间无兵籍者,自组游军与将士里应外合。
举国上下,难得一齐拥和着朝廷风向,以武神、兵法为荣。甚至,三泰六年的进士金榜公布后,三篇拟定的殿试酌考中,其中之二都以近来几桩不讨好的、存在重大争议的战事为策论。
诸如勠力同心、厉兵秣马之类在当时来看极具撼动性的遗文轶事,耗尽了青史司三台砚墨,也只够书就其空前盛况之冰山一角。
泰乾八年,开朝太祖凭借举周尽瘁的悍将与强硬的马政,让北方蛮族对中原王朝俯首称臣。其中不乏有个别民族,感念易北国君薄升至云天般高的义气,接受礼乐同化,从此以与汉人通婚为荣。
值得一提的是,一场寒食座设酒上,太祖果断拒绝了北狄国献女和亲的议和手段,遣返其来使,叫远在万里的北狄国国君知道了,气得将一口牙血生生吞入腹中,背地里大骂“搜刮老贼”,将易北皇帝贬损得毫无余地,最后还是不得已,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了最诚挚的敬意——整理出一张冗长的、罗列着金银财宝的贡单。
有传言,那北狄遣使来时,正值我朝新春国贺,那使者大约是被庆典庞大震撼的场面触动了,当场,将本国君王给的贺岁辞朗诵得大气磅礴,不知道是出于激动,还是突然觉得稿子写得极妙,竟把自己都感动哭了。
然而,当新王朝终于安定下来,反驳的声音也开始渐渐拔头。
他们要修养生息,要家给民足,他们罗列着,追究之前“穷兵黩武”的过失,指摘武官权臣权利坐大,摇舌鼓唇,群起而攻之,不敌,最终,暗搓搓地归咎于统治者的冒进。
太祖皇帝非但不愠怒,反而将他收放自如的魄力彻底展现了出来。他将眼皮轻轻一眨,开张圣听,广纳善言,将从善如流一词贯彻到典范,择日亲身上祭坛为苍生求“止杀令”,高度紧绷的军略体系适时而解构。
开国太祖得子孙后代尊崇,他却不会知道,当年那个俯瞰河山,挥斥方遒之尊,除却功勋伟业,在易北王朝历代国君心底深处,徒徒,留下了一个最没脾气的印象。
想到这里,思绪仿佛被掐断,贺韵抬眼,他才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漫步走到了偏庭。
见抱福一声不吭地跟着,一副生怕自己会迁怒于他的模样,贺韵竟也觉得好生讥讽。
在太和殿评策国事时,他再是用词考究,也不乏有几句被指定为偏颇之论,父皇的确严苛,但作为嫡亲的儿子,他倒是不带怕的。
他偶然得知,父皇曾冒着大不敬,于私下时庆幸太祖当时没留下“罪己诏”这种妥协性文书,令皇族后继者难堪。毕竟被臣子牵着走,并不是什么值得鼓吹的光彩的事情。
可贺韵感受到的,却是不得已的豁达与舍己的超脱。
品性至此,难怪得诸英拥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