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子是先夫人所出,长公子离世,老爷定是难过的,结果那凶徒柴碧白白占了族谱里一个宗妇之位,她怎么都觉得膈应,听闻宋姑娘与柴碧实乃狱友,果然是一丘之貉。
婆子们也觉得宋姑娘实在无礼,看夫人古怪的脸色,猜想夫人是要迁怒那个姑娘了,然而人已经走远,她们总不能跟人到街上去学那些个泼妇骂街,于是个个低着脑袋装鹌鹑。
邹氏见到孙漕时,孙漕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她觑一眼老爷淡漠的脸色,挥退了下人,陪同他去前院用膳。
自从孙漕入京为官,几个伯叔辈的旁支亲戚也来京城另辟了府宅,虽然与孙氏妯娌时常来往走动,但她依然耐不住闲。
这不,话匣子一打开,品酌完宋姑娘的人品,邹氏还不尽兴,借着劲儿又道,“当初老爷将那佞女柴碧许给大公子,依我看,还是欠考虑了些,就算为了平息外人口舌,也不至于这般自损,叫她白白占了族谱里一个宗妇的位分。”
知道老爷痛失长子后,心中十分憎恶那个女子,她拈着从妯娌那儿学来的尖细腔调,溜溜儿地骂。
“竟还因为一点青梅之谊就学会因情生恨,跑到京城来寻仇,竟是如此狭隘。啧,能教养出这么个闺女,可见柴氏家风歪斜。”
说完,邹氏眼睛一亮,凑近孙漕啧啧称奇,“听说啊,她爹还是个酸腐文人,依我看,这人也不外乎低劣俗鄙,写出来的东西,也叫人觉得反胃可憎……”
话未说完,却见男人肩膀抽动,突然转身给她一个耳刮子,邹氏脖子一歪,人也破风筝似的倒在了地上。
孙漕盯着她,眼里的凶狠吓跪了身旁的近侍,更吓退了不远处意欲搀扶夫人的奴仆。
邹氏趴在地上发懵,圆瞪着双目难以置信,她捂着肿痛的侧脸,不明白男人为何竟然就这么动起了手,她平素没少辱没柴碧,没少贬低柴氏的门风,难听的话多了去了,也不见他皱一下眉头,怎么今日就突然变脸?!
孙漕紧紧闭了一下双眼,良久,再睁开,终是抬步离去。
身后,女人突然从地上跳起来。
“你就可劲儿作践我吧!”
“当初我巴巴儿地求你抬我当夫人,以为你是念了我的好,你就同意了,现在我倒是明白了,我这个夫人,名义上与你搭伙过日子,其实就是帮你打理府中庶务的,旁的一无所用!你那伯公还怪我多年来一无所出,却不知是你鲜少沾我房里的枕头,巧妇尚且都难为无米之炊,谁知我也是满心犯难!”
孙漕完全没想到自己夫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吃了没经验的亏,一时竟忘了应对。
“你知道下人怎么编排的吗?说府里那个老管家都能比我得脸!”女人冷嗤一声,“不过讲真,那老管家,管起事来算起账来比我都麻利精明,最称职不过,你不是义薄云天吗,再讲句真的,倒不如抬了他,给他冠那“夫人”二字,还省得我这无知妇人晃来晃去碍你的眼。”
邹氏语出惊人,孙漕终于怒斥:“说什么浑话!”
谁知邹氏变了个人似的立马回驳:“不就是占一个名头吗?不就是惹来外人几句难听的闲话吗?十几年伏低做小,我还不知道你吗?外人嚼烂了舌头你也不带怕的,还怕被人泼脏水?”
“还怕几句闲话污了你的耳朵吗?!”
孙漕脊背一僵,重重朝她迈出几步,没等喝止这个疯女人,仆从里一人起头,女婢仆妇们尽数拥了过来,抱住夫人,害怕地要捂住她的嘴央求她止歇。
怨怪声,惨哭声佐以求饶声,更有见风使舵,暗交心眼,幸灾乐祸者,乱炖成一锅糜烂坏粥,硕鼠见弃。
孙漕钝钝别过眼,环过偌大府邸,掠过碧砌红轩,点过灰瓦飞檐……新风泛过檐角的风铃,四周的声音渐渐亢远模糊。
在深久的年岁里见惯风霜凌虐,掩蔽于尘埃的明珠宝色早已消磨了璀璨,而那双布满眼纹的鹰目,忽地流荡起一颗珠滢,在糟浊的底色前,偏衬得瑰丽,诡异,又违和。
讽刺又厌恶的是,也许,他成为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