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对他摊开一只手，“小本买卖，概不赊账。”

白虎听着这个格外庞大的数字，眼中凶光毕露，对着她呲出锋利的牙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原来这就是她的目的吗？这一点可怜的温柔原来是为了麻痹他，然后用他来换取更大的钱财吗？

他磨着牙，残酷的眼神中又透出一点说不出的失望。从他有记忆以来，所有人都是这样对待他，他不曾有过希望，也就不曾失望。

可这个人，这个人将他从地狱中带走，哪怕他已经做好了对方是个恶人的准备，在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却依然感到说不出的嘲讽。

为什么呢，既然只是想要把我推进更深的地狱之中，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一点希望呢？累积的绝望如同一张大网，将他的心脏狠狠禁锢，疼痛铺天盖地，仿佛能把他的身体搅碎。

与其继续被人折辱，与其面对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苦痛，不如奋力一搏。白虎咬住牙，眼神瞬间变得坚毅无情。他盯住棠月的脖子，这个脆弱的、纤细的、仿佛一吹就倒的人类，很快就会粉碎在他的爪牙之下，连骨头都不剩——可是下一秒，这个脆弱的人类却握住了他残破的前肢，声线温柔的如同一个不真实的梦。

“可如果你留下来，我就给你一个家。”

他听到了什么？

她说要给他一个家。

被握住的前肢哆嗦了一下，残破的皮毛在她那只雪白的手上显得十分碍眼，他心底忽然生出几分不自在，爪尖却小心地收了起来。他抬起头，看着那双清凌凌的眼，她眼中能看到他的倒影，和她一比，他伤痕累累的皮毛如此黯淡，他仅剩的独眼也毫无威风可言，他并不驯服，外表可怖，用处全无——可她却要给他一个家。

他才不是没有人要的可怜虫，他是万兽之长，杀戮和破坏欲刻在他的骨子里，才不稀罕人类施舍的这一点怜悯同情。

可如果，如果有可能，如果可以的话。

他也想要像其他人一样，留在这里，留住这一点点，难得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的、从不曾属于他的温柔。

白虎犹豫片刻，终于低下头，伸出带刺的舌头，卷起瓷碗，咔嚓一声，将白粥和嚼碎的瓷碗一起吞了下去。

***

新卤是要长时间熬制的，经过长久的熬制，才能让胶质充分融化在卤水之中，香味和口感也会随之达到顶峰。

这一晚，整条街上的人都睡不好觉，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肉香让家里的孩子大哭小叫，大人一面心烦，一面又被这味道勾得睡不着，简直像是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女一般，满心都是那股勾人的香味，翻来覆去在床上烙烧饼，清早还没天亮，就已经有人在门外等着开业，翘首以盼的样子像是八百年没吃过饭。

修士是不需要睡眠的，棠月练了套剑法，神采奕奕去了前院。

慧空独自做了早课，天不亮就劈了半院子的柴火，他身上已经换下了那身脏兮兮的僧袍，穿着大号的短打，虬结的肌肉把衣服撑得满满当当，惹得棠月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

这个身材相当出色，看家护院也做得，劈柴种地也做得，把人留在店里实在不亏。

“掌柜的，外头来了不少人，都等着开饭呢！”慧空拍着空荡荡的肚子，闻着空气中酝酿了一整夜的肉香，禁不住直咽口水。

真的混熟了之后，棠月才发现和尚就是个老妈子性格，一路走一路说，从最近城中不太平一定要锁好房门到天冷应该穿棉裤，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最后还能转回正题，琢磨什么时候才能开饭，话题转换之自如流畅，不像是个和尚，倒像是个说评书的。

棠月听得好笑，这性格的确不适合做个苦行僧，给她当店小二恰如其分。

晨起做工的不少，这条街也是出了名的繁华，天才擦亮就有人赶路上工，过路的客商同样急着上路，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踢踢踏踏，人员繁杂，人气旺盛，的确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棠月耳朵微动，自然已经听到这些复杂的脚步声中有不少是冲着这边而来，她慢悠悠走到前院，月白长裙在晨光中似是镀上一层银光，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简直像神仙一样。

慧空一拍手，嘿，可不就是神仙吗，能把菜做出这个味道，不是神仙是什么？

门外的人已经开始敲门，棠月神情未变，熬制卤水的大锅还在小火上架着，她掀开紧闭的盖子，尝了一口味道，忽然一皱眉，“是不是有点咸了？”

她舌头精细，味觉比普通人灵敏太多，卤肉甫一入口，味蕾已经自动给出了判断，一点细小的差别也会被无限放大，多余的一点咸味立刻被她尝了出来。

果然是太久不做卤肉，手生了。

慧空只顾端着碗啃肉，闻言茫然地看着她，啥？这么好吃的东西哪里咸了？他还能就着肉再吃三碗饭。

可转念一想，他从前也没怎么吃过肉，论及食之一道，掌柜的比他精深太多，于是他立刻改口，点头道，“似乎是有些咸了，不过配上白饭，刚好多吃一碗。”

前几日疲于奔命的大和尚如今经过一夜好眠，脸上已经透出久违的神采，和昨日那个被追杀的妖僧判若两人。棠月想到他原本的结局，再想想他被师门背叛，还背了一身污名，难免生出几分说不出的滋味。

“那就多吃一碗。”棠月多盛了一碗饭给他，看人吃饭看得津津有味。

慧空兴冲冲扒了几口饭，片刻后却放下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老板娘与我素昧平生，却肯路见不平出手相救，朝夕相处的同门师兄弟却忘恩负义，恨不得将我钉死在耻辱柱上，这究竟是什么道理？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这世道本就如此？”

佛家讲业报，道门讲因果，他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落得这样万人唾骂的下场。

棠月眨眨眼，随手在桌上画了个八卦图，“世上万物都有阴阳两面，有黑就有白，有好就有坏，有阳春白雪，就有下里巴人。有人坐在金屋里吃白玉盖珊瑚，有人蹲在黑店门口吃香卤鸡大腿，每个人都有存在的道理。”

她用筷子点了点那黑的一边，“你如今站在这一边，满目看去都是黑暗苦闷，若是你肯再多走几步，处处都是开阔明朗，上天要你经历这一番磨难，并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而是为了推着你多走几步，走到新的天地里去。”

棠月仙气飘飘地拂了拂衣袖，一本正经地灌起了毒鸡汤，“你要知道，在错误的道路上，倒退就等于前进。”

当然，对于慧空而言，从一个苦行僧进化为独一无二的黑店扫地僧，这就是质的飞跃。

慧空本就不是什么敏感精细的性格，听了她的话，觉得很有几分道理，便重重一点头，眉宇之间郁气一扫而空，“老板娘说得有理，我读了多年佛理，竟然还不如一个小姑娘看得通透。”

他沉思片刻，又道，“老板娘救我一命，从今日起，慧空这条命便归老板娘了。”

棠月挑眉看他。

慧空信誓旦旦：“但我的心仍然属于佛祖。”

棠月淡淡扫了一眼他碗中的猪脚。

慧空顿了一下，下一秒便浑不在意，朗声大笑，“能吃到老板娘亲手炖的卤猪脚，佛祖怪我也不怕！”

他说得豪迈，等棠月转身离开，他一拍脑袋，忽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一定是又上当了！老板娘口口声声说什么香卤鸡大腿，分明只给了他一个大猪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