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着卤味的大锅就摆在店门口,香味随着搅动的长勺飘得越来越远。这股香气极其霸道,仿佛无孔不入一般,即使是吃过饭的人也被搅得心神不宁。
棠月负责下厨,招呼客人的事自然有新任跑堂来做,慧空的业务水平立刻显露出来,他只是板着脸,敲一敲锅沿,被味道吸引而来的人就乖乖排起了长队。
既然要请君入瓮,自然要把名声打出去,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卤肉的价格定得不高,几乎称得上物美价廉。棠月对待食物从不含糊,卤汁用的都是好东西,卤出来的味道也香浓诱人,若是有人对十文钱一碗的卤肉望而却步,也可以尝尝三文钱一大勺的卤豆腐,随便买碗面,卤汁浇在面上,也是无限美味。
城中百姓大多赶着上工,清早有兴致熬粥做菜的人不多,大多都是在路边买个馒头包子,匆匆几口吞下,勉强填饱肚子而已。有过路的人顺着味道摸过来,就看见店门口排着长队,端着碗大口吃肉的人各个一脸满足,好奇的便掏出钱买上一碗卤肉面尝尝鲜,囊中羞涩的则是挑了几串卤豆腐,也能尝到这让人煎熬一整晚的好味道。
店门口的长队棠月只扫了一眼,并不放在心上。她做卤味不过是为了打开市场,如今百姓肚子里没什么油水,自然对这种浓油赤酱的菜色追捧不已。
她坐在门口,手里捧着杯热茶,淡色衣裙仿佛被晨光笼上一层白茫茫的仙气。白虎耳朵抖了抖,正趴在她脚下打盹。他已经逐渐习惯了棠月身上的气息,虽然还保持着警惕,但比起初识时的厌恶和排斥已经好了太多。即使身边熙熙攘攘,他也能勉强安下心来,小睡一觉。
棠月是以厨入道,磨练厨艺能够稳固道心,修为的增加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获得的满足感。
看到自己亲手做出的食物能够给人带来片刻的温暖和喜悦,棠月唇边便带上清浅的笑意,眼角的泪痣也随着她的笑容变得更加灵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白虎抬起头,正好看到她脸上的笑。那笑容极淡,刹那间一闪而逝,可却如此耀眼,让人一瞬间目眩神迷。
他猛地低下头,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心尖微微一颤。
他怀疑自己发了疯。
否则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人竟让他如此安心。
***
忙忙碌碌一早上的慧空才要休息,就被一阵香味干扰了注意力。
循着香味回头望去,他一眼就看到端着砂锅尝味道的老板娘。
棠月早上不爱吃太油腻的菜色,没去碰人人垂涎的卤肉卤菜,而是从昨日吊的老鸭汤里舀了两勺出来和面。混了干笋和虫草的老鸭汤撇去油,敲了棒骨骨髓,再加面粉揉成面团。她手上功夫极好,对力道的掌控堪称登峰造极,不过几息时间就将面团揉得圆润白腻,放在一边醒面。片刻之后,揉好的面团在她手中变成细细的银丝,看起来弹性十足。
虽然已经亲眼见过棠月做面,慧空依然看得啧啧称奇,目不转睛。棠月掀开锅盖,将面条在沸水中煮过片刻,捞出,放入另一口砂锅。砂锅里盛的是清汤,汤面清透,撒了一把碧油油的葱花,最后一勺滚烫的骨汤浇上去,单是看一眼就觉得食欲大开。
棠月饭量不大,面只盛了半碗,虽然看起来是清汤寡水,但是吃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一口咬下去,不说那碗汤的鲜美,只说那细细的面条就足够让人惊艳。
一口汤,一口面,老板娘吃得优雅从容。
才看了没几秒,慧空觉得才吃饱的肚子又饿了,他也没和棠月客气,见她没有再来一碗的意思,立刻端起砂锅,坐在桌前。
等他掀开盖子,看着空空如也的砂锅,突然发现好像哪里不太对……
等等!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刚才老板娘是只盛了一半对吧?!那另一半去哪里了???
慧空脑子转得不够快,棠月却已经眯了眯眼,将碗推开,轻笑了一声。
她左手按住想要站起来的白虎,筷子在指尖转了一圈。那双绮丽多情的桃花眼中没有半点温度,她似笑非笑地抬头看了一眼,慢声道,“这位道友,白食的味道如何?”
慧空一愣,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屋顶有人?”他竟然毫无察觉?!
棠月温柔一笑,在指尖旋转的筷子“刷”的一声飞了出去,闪电一般迅速,干净利落,正中目标。
片刻之后,从屋顶上传来一阵爽朗大笑,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翻身而下,落地听不到一点声音。男人神情坦荡,身上的破衣烂衫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麻袋一般的布料挂在身上,到处都是被刀剑割出来的破洞,四面漏风,大半结实胸膛清晰可见,实在看不出半点仙风道骨,和斯文体面更是半点不沾边。
“大家都是修士,本该互帮互助,吃白食这个说法,实在太小气了些。”男人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大步走过来,野兽一样直勾勾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毫不遮掩,英挺的面容如刀锋一样寒冽,笑起来却是十分豪爽。他把袖子一撸,将被他捏断的半根筷子拍在桌上,端起棠月面前的面汤一饮而尽,如饮酒一般,还意犹未尽地抹了把嘴,“味道太淡,没劲!”
这人莫名其妙偷了她半碗面,还要强词夺理嫌面汤味道淡?
棠月笑得云淡风轻,眉眼含情,唇角微翘,“没劲是吧?好,那就来点带劲的。”
她眨眨眼,仿佛玩笑一般,道,“几天没喝酒,不如请这位道友慷慨一些,留下只耳朵来给我下酒吃。”
燕北原本注意力都在碗中,听她这话,猛地抬起头,黑魆魆的眼睛和棠月对了个正着。
刚才匆匆一瞥,只依稀看到是个美人,谁知这美人路子还挺野。
他玩味一笑,心脏却不期然重重一跳,盯着她眼角泪痣出神片刻,正要开口说句什么,一把雪亮菜刀就骤然飞起,只见一道银光闪过,那把锋利菜刀已经贴着他的耳朵深深钉进墙里!
若是换了别人,就算不湿了裤子,怎么也要流上几滴冷汗,燕北却是毫不畏惧,躲也不躲,豪爽大笑,眼中透出几分激赏。
这小丫头手上有两下子,脾气够辣!
他心中有数,嘴上却偏要挑衅,“耳朵可不能给你,男人要是没了耳朵,可就讨不到夫人了!”
“怎么,吃白食的还要娶夫人?”棠月眉毛一挑,“真是志向远大,让人刮目相看。”
说着,那把菜刀便回到她手中,顷刻间变成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裹挟着成千上万道剑气,直冲燕北面门。
“啧,你这女人可真小气!”燕北故意沉着脸,也不拔剑,矫健身姿闪躲起来并不慌张,“不过是一碗面,我赊账,赊账成不成?”
棠月冷笑,“赊账?当然可以,把人头押下,再还你一对耙耳朵,你说好不好?”
所谓“耙耳朵”,在西南方言中指怕老婆,燕北倒是听懂了其中含义,对此嗤之以鼻,“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怎么能做耙耳朵?我若是有了夫人,定然要她乖乖听我的话!”
棠月随手抛出一个留影石,将这一幕完完整整录下来,收起长剑,回头对着慧空道,“我赌一文钱,上下五百年,此人绝对娶不到夫人。”
燕北眉毛一挑,老神在在地盯着她瞧。
单身修士燕某某此时还不知道,有种神秘的东西叫做flag,而所谓的flag,向来是一立就倒。都不用风吹,自己就能把自己给埋了。
一无所知的燕北大马金刀坐在那里,盯着棠月面前的空碗看了半晌,舔舔唇,“掌柜的,再来碗面?”
棠月一笑,“三千两一碗,客官要几碗?”
燕北显然没料到这个价钱,咋舌道,“三千一碗?你这是家黑店啊!”
“你这话说得太没道理。”棠月笑盈盈的脸骤然冷淡下来,一本正经说瞎话,“我开店一不做人肉生意,二不强买强卖,三不哄抬物价,无凭无据,凭什么说是黑店?”
燕北略一迟疑,“三千两一碗面,不算哄抬物价?”
“当然不算。”棠月掸掸衣袖,高手气韵浑然天成,“我这样的手艺天下难寻,难道还不值这三千两银子?”
尤其是这人还惹了她,三千两都是看在这人实在贫苦的份上给的同情价,难道还要再打个九九折不成?
燕北囊中羞涩,纵然他不拘小节,也不好再厚着脸皮赖在这里,只能摸出全身上下所有银两,叹口气,赔了面钱,起身大步向外走。
棠月漫不经心收回目光。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棠月一抬眼,猛然看清了他剑上标识,面色微变,喝道,“等等!”
燕北不解其意,“嗯?”
只听棠月问道,“你是万剑宗弟子?”
他眯了眯眼,点头答是。
棠月把银子给他扔回去,脸上的不快淡了几分,眼底多了几分温和,“万剑宗弟子各个英勇无匹,义薄云天,我向来敬佩宗门前辈,这一碗面就当是我请你的。”
英勇无匹,义薄云天?燕北眼中多了一丝兴味,她这话听着不像是夸他,倒像是在夸自己。
他笑了一声,猜测道,“老板娘原来也是剑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