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君逸,君隐见画心努力平复下去的情绪又起了波动,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句,“一万年前,便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一万年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是已经……身归混沌?
画心苍白的唇嗫嚅半天,终于挤出一句,“你当年......”
“当年最后一次去九幽见你,他约你三日后月神山一战,我便知晓了他的意图,月神山附近栖居着众多修仙的生灵,寿逾万年,没有什么比它们的鲜血和灵魂更能滋养曼珠沙华的生长。”
君隐知道画心是想问当年他为何不去阻止君逸,不待画心问完便打断了她,他且说了一半见画心情绪不稳,便又停住了。
“你们早就知道我......”画心诧异地看着君隐,欲言又止,那是她藏在心底最不堪的秘密。
“没错,从君逸带你回忘尘殿那日,我便从观尘镜里看到了你的宿命。”君隐顿了顿,一字一字吐出,“不是杀戮,便是死亡。”
八个字,一针见血。
这就是画心丑陋不堪的宿命。
她是万神之神,有着不死不灭之身,有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
可她亦是万魔之魔,她的生命需要不断地吸取鲜血和怨灵,当数万年前的那场恶战流的鲜血不足以供养她时,便需要一场新的屠杀来血流成河以灌溉她。
生于九幽的她,厌恶黑暗,厌恶鲜血,厌恶尸骨,所以厌恶杀戮。却又不得不对这些所有厌恶赖以生存。
她害怕被君逸看到她嗜血而生的肮脏丑陋。
可最后,却是君逸为她仗剑屠了众生。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却从未因此嫌恶过她。
画心喃喃。
“他不但知道,还为此不知付出了多少心力,否则你以为你能安然无恙活过十七万年?”君隐见画心一脸无辜的震惊,突然大笑,“其实当年我自观尘镜里看到,若不杀戮,你绝活不过七万年。”
君隐突如其来的笑意,笑得画心越发戚戚然,这个老狐狸,分明是在笑她,笑十七万年前的那一场相遇,终究是她辜负了君逸的深情。
她知道君逸喜欢她,却不知道君逸这般喜欢她,喜欢到为她疯魔。
室外的天光敞亮,凤一吹,细碎的光影摇摇晃晃,一束光影晃进她眼瞳时,画心突然双手掩面,眼泪顺着指缝滴答落下,湿了鲜红的衣裙,艳艳如血。
“那日我被君逸施计困在了忘尘殿中,直至他修为散尽的那一刻,我才破了他的阵法,赶到月神山时,只见到了生灵涂炭,方圆万里,除了奄奄一息的你,没有活物,而他,不知所踪。”
君隐继承了母神的预知能力,却不如继承了父神强大战力的君逸修为深厚,君隐虽能洞悉一切,却又无力阻止。
君隐平缓陈述,画心思及那日在九幽,不由后悔不迭。
如果她早一些知道,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当年她知道大限将至,偷偷躲回九幽,在落了一地不再鲜红的曼珠沙华里,静待杀戮,或者,死亡。
曼珠花瓣是惨白色的,像凡间的雪,白茫茫一片,若是再没有鲜血与怨灵的供养,待花海落尽,她就要死了,或者,失去心智,化身为魔,大开杀戒。
君隐和君逸寻到九幽时,她还是站在花海里,连往来的风,都一如初见。
这其间,却已经隔了十六万年。
彼时,她看着九幽满地的落花,看着尘世间的喧嚣和繁华,看着对她顶礼膜拜祈福诉苦的万千子民,最后,她看着天地间最后的神,请求,“你们杀了我吧。”
君隐和君逸都站着,纹丝未动,只有风扬起他们素白和水蓝的衣襟,她又说,“要么杀了我,要么看着我成魔,我会杀光你们所有的子民,鲜血和冤屈的灵魂会令我更加强大,我会杀光所有的生灵,包括,你们。”
呼啸的冷风,将她的声音吹散开来,吹得缥缈又虚无。
君隐看到君逸握紧的拳,听到他指节的骨骼被捏的咯咯作响,君逸静静地看着她,静默如山。
许久,她听到君逸说,“三日后,月神山,你的命,是我的。”
你的命,是我的。
画心现在回想起君逸的话,只觉得自己真是愚昧至极,连君隐都知道,君逸的意思是,她的命属于他,他不让她死,那就谁也别想动她分毫,哪怕是天命。
而她竟可笑地以为,君逸是真的来,取她的性命。
画心哽咽,“如果那一日,我不去应约,会不会不一样?”
“不会。”君隐回的毫不犹豫,“那时的你命悬一线,那时的他走投无路,你们别无选择。”
“我们没有选择,可是你有!”画心突然挺直了身子,看着君隐厉声叫道,“你可以选择杀了我,那时的我强大到无法自杀,但是我知道你可以,你有三天的时间,你预见到了一切,你为什么不来杀我!”
君隐从来没见到过这般竭嘶底里的画心,印象里的她,要么慵懒随性,要么狂傲睥睨,如今却瞪着他,满目猩红地质问他——当年为什么不杀她!
为什么不杀她?
他也问了自己一万年,当年为什么下不了手,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君逸,他对她动过无数次杀机,可最后却舍了一半的修为救了她。
那个答案,君隐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许久,君隐搜肠刮肚,终于为自己找了个开脱的借口,“杀了你,君逸还是会为了救你而逆天改命,我阻止不了他。”
画心倏忽怔愣,默然。
“后来我在观尘镜里,一遍一遍地看你们月神山一战,也只能知晓他用了逆天改命的禁咒,为你洗骨易髓,改了命格。至于禁术之后的梓密,君逸的去向,观尘镜也无法探知。”
画心抬袖粗粗擦了擦满脸纵横的泪,强装无恙,仰面问道,“强用禁术逆天改命,会......有什么后果?”
“逆天之行,亘古未有,你问我,我也不知。”君隐漫不经心地品了一口只有这画情谷才有的月莲茶。
“你不是无所不知吗?你回去用那个破镜子再仔细看看,或者你带我一起去看看?一定能发现什么的……”
对于画心的诉求,君隐当即驳回,“你又还不是我君家的媳妇,君家的观星台岂能说去就去。”
画心立即伸手拔了一根玉簪,抵在心口。
“老狐狸,你不要糊弄我,若是他真的身归混沌了,我就以命相许,彼时还要劳烦你将我的灵位放进你们君家祠堂!”
“此话当真?”君隐挑眉,试探。
“当真。”画心咬唇,瞪眼。
见画心脸色煞白,手中的玉簪越戳越深,君隐知她决意不肯独活,心头一叹,弹指一道白光将画心手里的玉簪打落,面上笑着打趣道,“你还活的好好的,他怎么可能舍得死。”
君隐自然知道,以君逸的能耐,无论身堕何方,他肯定会想办法回来的。
并且,他已经回来了。
君隐见画心依旧紧绷着脸,轻轻拨了拨茶盏,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弧度,缓缓笑开,道,“这月莲茶还真是好茶。”
月莲茶,自然是好茶。
月莲花天地间只有一株,数万年前被君逸侥幸所得,月莲花见月而开,花色皎洁,莹透如玉,食之甘甜,是养颜驻容的极品,彼时甚多仙子求而不得,就连君隐也未曾求到,众仙皆知这位战神性高冷,品格孤绝,想必是自留了这株不染凡尘的神花。
却未料,几日后,君逸说月莲在其洞府水土不适,此等神花最宜养在画情谷的碧幽池中,并且亲自去了一趟画情谷,厚着脸皮求幽居谷中的神女帮忙照料。此后某战神便借着赏花的名头,时常明目张胆堂而皇之地去画情谷叨扰。
画心冷静下来,细细揣摩了方才君隐的话,又仔细观察着君隐,她知君隐君逸感情甚笃,若是君逸真有不测,君隐即便再刻意掩饰,也断不能如此意兴盎然地品着月莲茶还谈笑风生。
“瞧你神态自若,想必他定是安然无恙。”画心看着君隐嘴角的笑意,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些许。
“看来你还没睡傻。”君隐满目笑吟吟地低头啜饮,还不忘油嘴滑舌一句。
一句话,彻底安了画心的心。
她知君逸,尚且安好无虞,立即眸光转亮,面露浅笑。
君隐不由暗叹,这女人翻脸当真是比翻书还快。
其实,君隐并不愿画心去寻君逸,却在一番试探过后,也不忍再瞒着她,看着她像当初的他一般仓皇而绝望。
他明白那种感受,万年前他感知不到任何君逸的神息时,立在忘尘殿外,觉得整个天地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灰白。再没有妖冶的红,也没有馥郁的水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