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成了最后的神。日月轮回,不死不灭,享受着子民千秋万代的供奉,也承受着无休无止的寂寞。
君隐无声饮茶,室内一片静默。
画心心绪宁静下来,才细致打量起四周的陈施,原来是在画情谷,一切都还是她熟悉的布置,君隐所坐软塌上铺着的狐绒陈旧了些,磨损了些,想来他时常在她这一坐就是许久。
画心摇摇头,没想到,这时常喜欢与她针锋相对的狡猾老狐狸,竟然没有趁机将她丢回九幽去,还体贴地寻来了冰玉石床给她养伤,曼珠花生在九幽,喜暗,暗室对她养伤有益,君隐竟连遮光都细致地考虑了。
画心耐心地等着君隐将那一盏茶喝完了,才看着君隐言笑晏晏道,“你既食了他的月莲花,又饮了我的碧幽水,是否也该告诉我他的下落了。”
“你这是要去寻他?”君隐侧目,瞧着一知君逸无恙立即生动鲜活起来的画心,忍不住挤兑道,“他在的时候你一直对他冷冷淡淡,行止于礼,现在人不在了,反倒是念念不忘起来,发乎于情了?”
画心立即一个白眼飞过去,低头,叹气……
天知地知,她对君逸哪里是行止于礼,她分明只是不敢高攀。
他是如沐天光有着九龙真身的战神君逸,而她却是九幽肮脏之地浴血而生非神非魔不明来历的怪物,生来带煞,嗜血为生,终将不得善果。
是以虽被尊称为一声神女,虽然权掌六界,位亦尊于君逸,她却终究觉得配不上他。
因为自知不配......偏又是生了一副玲珑傲骨,拉不下老脸认输,就索性假装高冷......面对着君逸的万般殷勤,时时摆出一副——本神女你高攀不上的矜贵姿态。
不过她的这些小心思怎么能被君隐看穿呢,画心眸光一转,抬头笑道,“他替我逆天改命,于我有再造之恩,我若是连他的死活都不过问一句,未免也太凉薄无情了。”
末了,似有些心虚,为了印证自己并非忘恩负义之徒,她又口不择言地画蛇添足了一句,“哪怕是本神女养的一只兔子,烤了吃,可都是要为它埋骨设灵一日三祭奉的。”
君隐失笑,她睡了一万年,竟还惦记着她的烤兔子。随即心里替君逸默哀了一遍,若是他听到画心将他比作那只采花不成反被画心烤了吃的灰兔精,不知该做何感想……
说到烤兔子么……他想起她似乎一万年没进过食了,虽说神仙不食五谷,可这位神女嘛……可一向是无肉不欢……
“昨日我才抓了只野兔,一会你要不要尝尝?”君隐搁了茶盏,殷勤地笑着,打算以美食相诱,试图分一分画心寻找君逸的心思。
怎么说也是温饱之后才思淫丿欲么......
可君隐的算盘很快落空了。
画心虽然垂涎三尺口齿生津,肚子也确实饿得咕噜咕噜叫,可她心里万分明了,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她才不会被他忽悠。
于是她薄唇微抿,长眉斜挑,缓缓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口味叼,向来只吃的惯他亲手为我烤的兔肉,所以……你再不告诉我他在哪,我可真要饿死了。”
君隐默然。
他倒是没吃出来君逸烤的兔子有多好吃,不过只是……情人眼里秀色皆可餐罢了……
与君隐斗过了十几万年,她对他的痛处和死穴了如指掌,见他还是不肯透露分毫,便笑着威胁道,“你再不说的话,等我饿急了……就将你忘尘殿里的那只小云雀抓来烤了下酒。”
君隐的眉头跳了跳,忘尘殿的小云雀……乃是他精心饲养,偷吃了他不少灵丹妙药,如今已是上仙之体,虽说是个比画心更懒散更爱吃肉的废材上仙……
还因偷看了他洗澡……被他……
想着想着,君隐老脸一红,怕画心知道了又要笑他好几万年,还会弄的众仙皆知,成为天界第一大八卦新闻……赶紧一脸正色起来。
“你可知凡界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君隐见食诱不成,立即改变策略——威胁恐吓。
画心略一思索,答,“红尘万丈,佳期如梦;天高地阔,浮世逍遥。”
君隐叹息,“你只看到表象,却没有看到繁华下的肮脏。”
“还能……比九幽更肮脏么?”画心挑眉。
“人心险恶,贪欲,情欲,虚伪狡诈,不择手段……”
不待君隐说完,画心不耐打断道,“那又如何?”
“他们会欺你,骗你,杀你,伤你……”
“老狐狸,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画心懒懒地靠在冰榻上,冷笑,斜睨,本色毕露,不以为意道,“你大概是忘了,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这个天地间到底是谁人做主!”
君隐自然没忘,他眼前这个笑意慵懒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身怀九幽之力,天下无以匹敌,即便君逸也要稍逊一筹。她权掌六界,位尊天地,威不可犯,贵不可言。
可毕竟,今非昔比……
“你可知,你现在的修为,恢复还不到百分之一二,画情谷中这些年种满了他为你寻来的灵株仙草,灵气旺盛,最宜养伤,若是去了凡尘污浊之地,伤了身体,岂不是辜负了万年前他舍身救你?”
认真起来的君隐,还是有七八分像君逸的,画心也知道君隐话中的厉害。
沉渊剑是第一神兵利器,可斩神魔,为它所伤,还是一剑穿心,她本该神魂俱灭,君逸强行以命换命,并且为她洗髓净脉脱胎换骨,再不必吸食血灵续命。
纵观这天地间,或许也只九龙真神君逸才有这逆天改命的能力和勇气,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沉睡了一万年,即便醒了,也依旧重伤难愈。
君隐不知,他将凡尘说的越是凶险,越是丑陋不堪,她想去寻君逸的心越是坚定。
她怎能容忍他一人孤身涉险?
天地苍生,她守了十八万年,已经足够了!
余生,她只想,也只会——为他而活!
谁若伤他,她定杀之,谁若拦她,她必灭之。无论是剑指神魔,抑或是毁天灭地,她都在所不惜!
她不满地眯了眯眼看向君隐,冷冷质问道。“你既然找到他了,你既然知道凡尘污浊多凶险,为何不将他接回天界?”
君隐缓缓勾起唇角,却是一抹苦笑,“他自有他要渡的劫,只有因果得偿,才能重归神位。”
她立即心口一紧,“渡什么劫?偿什么因?得什么果?他会不会有危险?”
他看着她一脸焦急,不由加深了唇角的笑意,忍着心口微涩,打趣道,“你若是不去祸害他,他应该没什么危险……本来我倒猜不出他要历什么劫,不过如今看来……大概是情劫没错了。”
她立即微微红了脸,急急辩解道,“我只是去看看他,见他安好,我便回来。”
说罢,她收起了散漫不羁的表情,说着言不由衷的谎言毫不心慌,她认真地看着君隐,神色果决,君隐同样望着她,缄默不语。
半盏茶以后,君隐忽然起身。
“罢了,他在玥城,苍梧山。”
君隐定定看着眼前的女子,雪白的肤,火红的衣,乌黑的发,漆亮的眸,娇艳的唇,慵懒的笑,还是他熟悉的那个样子,却又多了一份他不熟悉的为爱不顾一切,不由低低一叹,留了这一句话,便拂身离去。
见他平安你便回来,你可知,见一面,便是万劫不复,再也回不了头了,一如当初的君逸。
这句话,君隐在心里反复念着,却始终没说出口。
神,又如何。
他君隐,算得了后果前因,算不透世间人心。
他君逸,改的了生死宿命,改不断月债风情。
命盘轮转,该相遇的总会再相遇,谁也躲不了,谁也逃不掉。
若不是……君逸的九龙真身尽毁,九龙真元不知所踪,九龙真魂散落凡尘,他又怎会将君逸留在凡界?还要平白搭上一个她下凡尘入俗世。
君逸乃是神族千万年难得一遇的至尊之神脉——九龙真神,是以他重归神位之路远远要比寻常神仙艰难得多,不但要寻回九龙真元,还要收集齐九龙真魂。
而今九龙真魂皆已转世成人,隐于芸芸众生,若要一一寻得,谈何容易?
而这些,他皆不敢告诉画心,怕她因此愧疚担忧,更怕她为君逸不择手段重蹈覆辙,再行逆天之术犯下大错。
君隐心绪繁杂,却步履闲适,悠哉悠哉还没晃出画情谷,只见一道红色的身影“咻”一下,如虹光掠起,从他身侧一闪而过,直冲凡尘而去。
君隐身形纹丝未动,只轻轻摇头,无奈一笑。
九幽神女画心,她老人家深藏神府闭目塞听孤陋寡闻了十几万年,如今为爱奔波,初涉凡尘,也不知是福是祸。
总之啊,这人间怕是要热闹了。
但愿这次,她是他的福星高照,而不是他的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