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很多时候,何尝不是自欺欺人呢”,皇上叹气,“是朕当年负了你。可人生很多过错,可以弥补,却不能重来。即便朕知道对你不住,却已经晚了。所以,这些年,朕一直在弥补,这后宫之中,只你一个贵妃,只给你一人抬旗,在前朝擢升你父兄甚至族亲。别人羡慕你还来不及,是你不惜福。”
“羡慕?羡慕我什么?”慧贵妃失魂落魄地起身,“羡慕我害下一身病?羡慕我终生不能生育?羡慕我竹篮打水一场空,被皇上厌弃?”
“你……”弘历亦愤而起身,他恨不得出口废了她贵妃之位,恨不得将她打入冷宫。可过往的回忆一幕幕飘来,他终于坐定了,未与她争辩,只一句“婉言,我们何至于到这种境地”。
那一年,他十九岁,她十八岁。她只是他王府上一个丫鬟。因她知书达理,颇为聪慧,所以他总要她研墨。长此以往,吟诗作对,一来一回便生了感情。尚且没有任何名分的婉言便怀了时为宝亲王的弘历的孩子。弘历本想将她迁至宫外安心养胎,也避人耳目。可不知何人走漏风声,被先皇知晓此事。当时,正是皇上考察储君人选的关键时期,走错一步都可能就此失去机会,而与宫女私通,算是秽乱宫闱的大罪。婉言知道弘历心中有志向,有野心,便赶在皇上派来密探之前,自己堕掉孩儿,为免人生疑,堕胎后没有休息片刻,便继续劳作,留下痛风及畏寒等病根。
之后,弘历愧疚,终寻得机会,纳她为格格,之后因她二度有孕而擢为侧福晋。可第二次有孕,又赶上时为福晋的富察氏产女,婉言暂时揽下打理家事的担子。由于,上次小产对身体的伤害尚未消除,加上不熟悉打理,当时又恰巧赶上府上财政亏空,弘历远在西南战场,她四处奔走腾挪银两,不小心又掉了孩子。至弘历即位,体恤她多年的深情相伴,立她为慧妃,仅次于皇后。一次出巡,有刺客射箭,她挺身而出替弘历挡了这致命一箭。箭入锁骨,本无大碍,可又被凶徒在腹部补射一箭。不曾想,那箭却直穿子宫,她此生不可能再孕。弘历心中已千怜万愧,升她为贵妃,在朝廷提拔她整个家族,简直是无上的圣宠,一时风头无两。
虽得皇上宠爱,可眼见后宫同一辈分的嫔妃纷纷诞子产女,自己却注定一生颗粒无收,她原本聪慧灵透的性子越来越沉郁。加之,皇上同皇后素来情谊甚笃,云锦等新秀陆续入宫,如侬等人复宠,皇上自不能终日端着她往日的功德而将其他人抛在脑后。她开始由爱生怨,由怨生妒,由妒生恨,总对皇上讲些风言风语,不断提自己为他做出的牺牲。两人便渐行渐远,恩爱不复。
“你明知我注定不能生育,为何不将永璜交给我养?起码让我看到生活下去的希望。”慧贵妃一番逼问将弘历从回忆中拉出,又回到针锋相对的现实。
“永璜这孩子,自幼敏感。而你那时情绪也不稳定。即便把你俩放在一处,也不能相互取暖。对你俩都不是好事。”弘历沉沉道。
“你就是想说,我是个疯女人呗?!你就是要隔离我,让我同整个世界隔绝。”慧贵妃被牵引回往事之中,情绪更加激动。
“你看,往事一提,你同朕都不开心。所以,不要再提了。我们都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慧贵妃忽而一笑,如枝头绽放的第一株杏花,满眼柔情走近皇上。可这蓦地一阵温柔,却让弘历头皮发凉,有些不适。
她轻轻摩挲弘历胸口,最终手指停在弘历心脏纷繁跳动的地方,“重新开始?那皇上可以保证仍最爱臣妾吗?”
那一瞬,弘历的心仿佛停了,他低下头不敢看她,终于抬头,对上她的目光,“最爱?最爱这个词总由很多因素决定。朕不敢,也不能保证最爱你。正因为当年年少轻狂,总轻易许诺别人爱,到头来,践行不得,惹人怨恨。”
慧贵妃蓦地收回手指,“我知道,自己老了,疯了,不讨人喜欢了。皇上不会再喜欢我了。不是最爱,便是不爱。”
“婉言,你不要那么极端”,弘历重新握住她的手,“我们已经到了这年纪,不要再纠结于爱与不爱,是不是最爱了。我做我的皇上,你当你的贵妃,不要再鸡飞蛋打,两败俱伤了。”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慧贵妃抽出手,疲惫地躺回藤椅,继续吱吱呀呀摇起来,“皇上再怎么说要与臣妾修好。可皇上看我的眼神,皇上握我手的力度,已经没有爱情了。”
“这世上的爱,总不止爱情一种”,弘历想要争辩,却被慧贵妃打断,“去吧,皇上去吧,去爱心爱之人。怜爱,比不爱更残忍。我宁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