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的脑袋里飞快地回想起爸爸只写过一次的那件事——她是女同。他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我一辈子都没有结婚,年轻时当然也轰轰烈烈地爱过,但是老了之后,真的只有你爸爸一个亲近的朋友了。外面的人,他们想什么,我都知道,但是我并不在乎他们是怎么想的。唯有对你的家庭造成的影响,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不过,你爸爸安慰我说他和你妈妈的问题,不是因为我才产生的。”老人说起自己的人生,一脸安详。
“确实不是因为您。”溜到嘴边的那句是因为我张茂到底还是咽下去了。
“从你爸爸死后我就再没去过小院了,以前我真是太喜欢那里了,去了就舍不得走。”
“现在还随时欢迎您过来啊!”张茂的邀请发自内心。
“我恐怕,不怎么容易出门了。”老太太无奈地叹息:“给我画张小院的画,行吗?”
“现在?”
“嗯,现在。”老太太说着,从枕头下面拿出一沓纸,将最上面的,写了字的移到下面,连着笔一起递过来给张茂。
虽然张茂觉得应该只有三维实景图能画出小院的美,但是,他对自己的绘画水平有着清晰准确的自我定位。他想说“我给您看照片吧”,或者“等我回去画了再给您送过来吧”,但是,面对老太太期待的神情,他说不出口。张茂想起前不久才画过的平面图,如果是那样的话,应该没问题。他根据自己的回忆,画了起来。
“桂花树这会儿正在开花吧?”
“月季今年有没有生虫呢?”
“这里,已经没有三角梅了吗?”
在张茂画着的时候,老太太就这样一句一句地问着,十分全身心投入——张茂一边回答她,一边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这样画了很长时间,他终于画完了。他把这张“画”递给老太太,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又说:“你给我写点什么吧!你爸爸说你写的字很漂亮。”
心里已经填满了幸福感的张茂再次接过那沓纸,在画的脚边写下:
致吴老师:
葫芦村张家小院永远等您来!
“啊!”老太太小声惊呼:“不是那个‘吴’,是这个‘毋’。”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被子上比划着。
“不用,不用涂掉,就在旁边再写一个毋字就好了。”
老太太再次接过画,缓慢地摩挲着那些“花”和“草”和“树”,就好像真的在摸娇艳欲滴的鲜花和绿得仿佛要流出油来的叶子一样。
“就叫‘张家小院’吗?这么好的院子,不该取个名字吗?”她这样说着,不像是对张茂说的,倒像是喃喃自语。
“这个,给你吧。”过了一会儿,老太太把原本在下面的一沓纸递过来,上面都是黑黑的字迹。“我也写了点东西,我自己的故事。我还有好多故事,要是你常来看我,我慢慢讲给你听。”她有点腼腆地笑笑:“我知道你是学文学的,如果有一天,你想写东西了,就拿去当素材吧!”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握在手里的稿件,相当有些分量,张茂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写东西。”张茂只好实话实说。
“没关系,给你总比扔了强。”老太太耸耸肩:“你知道的,我没有儿女,跟其他亲戚也不怎么往来。”
“好吧。”张茂将那沓厚厚的纸对折了,握在手里,这就算是接收了。
“还会来看我吧?我给你讲故事哦。”老太太摩挲着手中的小院图,像哄小孩子那样“诱惑”眼前的中年男人——在她看来,或许也确实还是孩子。
“一定会的。”
“和你聊天真开心!”
“我也是。”
“那么再见。”
“再见。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钟了。张茂刚把车从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里开出来,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前妻的小名——应该改成全名的,他却一直没这样做。
把车停在路边,张茂终于按下了接听键。换在以前,哪怕只是半个月之前,他应该不会接她的电话。
“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听筒里传出她那熟悉的声音,“现在有点出血了……我已经打过120了,救护车可能很快就要来了……”
“你丈夫呢?”张茂的脑子很乱,但乱中也有一条清晰的路。
“他出差了,我爸妈出去旅游了。”
“家里就你一个人?”
“是,你能过来吗?”
“我在……”他本来想说自己回老家了,但是又修改了自己的说话:“我出城了,开车回去可能要两个小时,到两个半小时之间。”他顿了顿,听筒那边,对方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吧:“救护车会比我先到,你先去医院,再告诉我是哪个医院,我会尽快赶过去。”
“好。”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大体是镇静的。
“别担心,没事的。”多年以来,很多时候他应该说这句话的,可是都没有说出口。
“嗯,你小心开车。”
“好。”
张茂挂了电话。一边考虑着突然离开小院行不行,一边焦虑着以前夫的身份签署知情同意书合不合适……不管怎样,他开着车,朝着逐渐低垂的夜幕冲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