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生的后一半里,大多数时间是在做老师。
舞蹈老师,说起来也是老师。而且,因为更少的见面、更多的身体接触以及更少的量化指标,反而更容易和学生形成亲密的关系。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年里,我听了多少少男少女的小心思啊。
在和孩子们相处中,有一件事情对我来说逐渐变得清晰明确了。这件事情,虽然说出来之后仔细想想觉得仿佛在情理之中,但是如果没有把它说出来,又好像潜意识里总是给着相反的结论似的。这件事情就是,比起父母长辈,反而是同龄人对孩子们的影响更大。
我看到过许多,明明来自同一个家庭,性格和处事方式却有天壤之别的兄弟姐妹。因为舞蹈同其他的很多兴趣爱好一样,展现出了一种家族性聚集的状态,所以我经常能见到手足一起来上课的。而在他们之中,虽然长相方面的相似如此明显,性格上的差别却通常特别大。一开始,这些差异是如此不可思议,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出于好奇观察了他们的朋友们——几乎无一例外地很快就能从中找到答案。
我自己办的舞蹈教室,除了有不多的一些常年坚持来学习的学生以外,剩下的流动性都很大。每逢学校有文艺汇演之类的活动时,我还常常去担任指导老师。虽然和孩子们不是朝夕相对,但接触常常出人意料的深入。在我看来,他们中的很多人,在小小的年纪,就是相当孤独的,似乎生活在家长、老师、同学们的包围下,却兀自散发着忧郁的蓝光。一个仅仅只出现一段时间的和善的外人,比如我,是很容易被当作不同寻常的存在,成为倾诉的对象,而知道许多旁人不知道,或者明明如此显眼却不曾察觉的事情的。
如今,我试着以明眼人的身份去回顾自己的人生,我也想搞清楚自己的性格和处事方式是如何形成的。虽说已经走到了接近生命尽头的地方,但是把时间耗费在这种思考上,我却觉得并非浪费。
话又说回来了,这世界上有几个人能想明白自己怎么变成现在的样子了呢?
我该先从我的父母说起,虽然(按照我前面的论述)他们的影响不大,但也是绝对不能忽略的。
我爸爸一开始是以学徒的身份从乡下来到镇上的。在此之前,他是一个农家的二儿子,没受过多少教育,家境不算好,就算按部就班地等着家里给娶媳妇分家,生活也只能过得和父辈一样,没什么指望。离开家乡之后他在镇上唯一的一家米厂里打工,这份工作据说是他自己在镇上挨家挨户敲门寻到的,他为了能找到工作当时不惜出卖力气到处主动搭手帮忙帮人挑水劈柴,只为了有人能给他指条明路。这些是他自己晚年时很爱拿出来说的往事之一。米厂的工作对于一个刚刚离开家的小伙子非常不错,工作自然是力气活,不过因为是吃食堂、住宿舍,所以工钱几乎可以全攒下来。爸爸对于这段凭自己的努力跳脱固有的圈子的历史颇感自豪,常常拿出来讲述,以至于哥哥和我都听得不耐烦了。
后来爸爸得到了一个机会(至于是怎样的一个机会,很出乎意料的,他竟然不像对米厂往事那样热衷于拿来讲述,以至于我并不知道详情。我只隐约知道,所谓的机会,与常常来家里做客的几位伯伯叔叔有关系,我爸爸与他们的关系也始终是千丝万缕的),并且抓住了,他成了一个建筑承包商,并且赚到了很多钱。这些,不仅仅是因为他有勇气有魄力,也因为那个时代建筑行业的蒸蒸日上。
我妈妈从一开始就是个小学老师,教语文的,常年当班主任。(至于他们是怎么认识并结合的,我虽然也很好奇,但是拿来问时总被以“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情”怼回来。这些疑问当然是在我小的时候,待我长到足够资格去考察这些往事的时候,我又忙于自己的生活而无暇与父母闲聊了。)妈妈当然并非一生下来就是个老师(就连爸爸妈妈,也是从小孩子长成的,这一点我很早就意识到了),我这样说的意思是,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一直是个老师,并且在那之前和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她都一直是个老师。我的妈妈,是一个真正的“为了教育事业贡献了一生”的人。
因为爸爸很会赚钱,而妈妈又很忙,所以我小时候家里有保姆,也就不奇怪了。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大约也是做的最长的一位保姆是胡阿姨,她家住在附近的乡下,好像和妈妈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胡阿姨每天早上来我家,傍晚妈妈下班回家后她就走了,回自己家了。胡阿姨的家,我想我是去过的,小孩子并不会觉得房子破旧什么的,因为注意力都集中在外面广阔的天地和许许多多的会动会跑的活物上面。现在回想起来,来自不同环境的小孩子凑到一起玩耍时,倘若没有大人从旁“解说”,小孩子大约是要相互羡慕的——也可以看出,觉得自己没有的东西好像就更好,可能是人的天性。就连像小公主一般长大的我,也曾经有过哭着闹着非要到胡阿姨家去捉猫逗狗的经历吧,小孩子好像都挺喜欢它们的,但是等到长大了,心思似乎就被别的乐趣吸引走了。
(长辈之中)除了爸爸妈妈胡阿姨之外,最常见到的是爷爷奶奶,他们住的地方一开始是乡下,后来也集中拆迁成单元楼了,没什么意思。
爷爷奶奶倒是经常把他们曾经的家挂在嘴上,述说它的方方面面的好,但是那都是在我出生之前的事情了。以前的家所在的地方,集中拆迁之后成了新建的机场,连不大的山丘都被统统刨平了,一丁点儿曾经是人丁兴旺的村庄的痕迹也找不到了。还记得小的时候,有一年暑假爸爸说要让我看看以前的家,结果好不容易爬上高高的山顶,也只能看到纵横的宽阔的飞机跑道,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那时是我最初产生这样的感觉:人类自以为何等坚固的种种工程,其实又何尝不是脆弱无比的。难道这看似庞大的跑道,就能够千秋万代了么?
我在心里勾勒出爷爷奶奶的旧家的样子,只能以胡阿姨的家作为蓝本,因为我没有别的参照物。而西方文学作品里面的庄园,是不足以拿来当做参考的,因为它们完全是不同的东西。
其次是伯伯大妈姑姑姑父们,在爷爷奶奶还健在的时候,还算经常走动。等到这两根把大家拴在一起的绳子撤走了,也就更加疏远了。就算是时有走动的年代,也总之是那种你见到面之后叫一声就可以不管的角色,没有什么好稀罕的。
和亲戚的关系大抵如此,妈妈的老家很远,她是孤身一人被分配到这里上班的,所以和妈妈那边的亲戚走得更远。印象中还是有几次的,和妈妈一起跋山涉水、舟车劳顿地去看望外婆(为什么总是光说看望外婆,而完全不提及其实那时还健在的外公呢?)光是在路上就要花上差不多一整天时间,有时候没有赶上合适的车,只好在路上再住一夜。妈妈通常是趁着暑假带我去,天气热得让人暴躁,雪糕一根接着一根的吃。但还是羡慕爸爸和哥哥,他们一个因为要工作,另一个因为要上课外班,总是有走不开的理由。
对外婆和外公的印象,更是浅到几乎褪色了。我是娇生惯养的小女儿,不像许多同龄人那样被甩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抚养过。这也许从教育学角度来说对我的性格心理是有好处的,但也使我缺失创建“隔代亲”同盟的机会。往后的日子,听到许多同龄人,乃至晚辈时常回忆起记忆中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羡慕的心情我当然也是有的。
我是后来才发现的,一般的家庭,比起爸爸的亲戚,总是和妈妈的亲戚相处得更亲密得多。我们家显然是个例外,这种例外,无疑是地理的距离造就的。如果有得选择,我想我妈妈一定还是更喜欢同她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往来。只可惜,她孤身一人背井离乡,能找到一个接纳她的大家庭来融入其中,也很幸福了。但实际上,由于妈妈对伯伯大妈姑姑姑父们那种若隐若现的疏离感,亲戚关系远不如表面看来那么亲密。总而言之,我是在一种不甚亲密的亲戚关系中长大的。亲戚中的长辈们对我的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的。
前面已经说过的,长辈对孩子的影响,原本就不如伙伴的影响强烈。对我来说,长辈们的存在无非是平时的一个称谓加上逢年过节的一个红包,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而亲戚里面的同辈,也就是堂哥、表姐、表弟、表妹——他们的存在感也并不比他们的父母强烈多少(多多少少还是强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