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卢以梅洗完澡,推她回房间扶她上床之后,路漫全身的骨头架子仿佛都散了,她强撑着一张笑脸,弯腰帮老人盖上被子,轻声问道:“奶奶,您想先睡一下,还是吃点东西?”
老人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沉默了半晌,才缓慢开口:“小漫,你坐下陪我说会儿话。”
认识卢以梅以来,老人的话一直非常少,现在居然主动提出聊天,这让路漫有些意外,不过她还是将卢以梅的被角掖严,然后乖乖坐好。
“我孙子比你大一岁,看到你的时候,我总会想到他,可他却从来没有这样伺候过我。”卢以梅说。
路漫一惊,宫禾他们居然还真猜对了一半,大抵正是因为思念自己的孙子,老人才会将原本属于那名少年的关爱倾注一部分到自己的身上。
“你知道为什么吗?”
路漫摇头。
老人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天光清朗的窗外。
“你应该知道,我是安因电子的老夫人。”
“对。”
“可你也许不知道,我不是老头子的原配。”
路漫怔住了,她看向卢以梅,发现卢以梅黄褐色的瞳仁中,蓦地包裹上了对遥远回忆的眷恋与不舍。
“老头子的结发妻子走的早,他又认识了我。我年轻的时候是部队文艺兵,遇见老头子的时候已经退伍好些年,在北城开一家舞蹈学校,当年他是送他的二女儿来我这里学舞蹈,一来二去的,我们就熟识了。”
第一次见卢以梅时,路漫就隐约觉得这位老人和其他人不太一样。虽然瘫痪,可藏在老人骨子里的那股傲气与高贵却是路漫隐约可以感觉到的,现在得知老人年轻时是一位军人舞者,这份感觉便终于找到了它的依据。
“后来我们就结婚了,我还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说到这,老人有些自嘲地笑了:“可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儿子,最终变得不像我的儿子。”
“为什么?”路漫奇怪地问。
“你太小,自然还不懂。”老人勉强地扬了扬嘴角,继续说道:“别说你,连我都不懂,他们那些豪门家庭的世界,我这样的女人,终究迈不进去。”
卢以梅用她慢悠悠的语速,如倾诉一般向路漫讲述自己嫁入安家后坎坷的一生。因为是再娶,安老爷子的父母亲一直拒绝承认她的存在,起初她并不在乎,因为她与安老爷子的感情非常稳固,作为一个忠于爱情的女人,一切已经足够。可在自己的儿子们出生、长大,开始接触安家家业的时候,她才发现,进入这样的家庭,爱情在利益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老太爷执意将公司交给老安前妻留下的大儿子,我的小儿子很懂事,他不争不抢,他说,他不需要取之不尽的钱财,他需要的,仅是全家健康平安的身体。可是啊,我那么乖巧的小儿子,却是我们安家第一个离开的人。”
一场车祸,卢以梅失去了他最疼爱的小儿子。而他亲生的大儿子,却与小儿子相反,是个极具野心的人,他坚信他的才能大于安家嫡子,他拼尽自己的全力在安老爷子和安老太爷面前表现,甚至不惜,出卖了他的母亲。
“我这双腿是摔折的,但你能相信吗,是我大儿子干的。”卢以梅抬起左手,在自己的下肢锤了两下。“我五十八岁那年被邀请参加当时的一场部队晚会,嫁入安家后,为了老安,我离开了舞台很多年。我知道我年纪大了,可如果能参加这台晚会,即使只是伸伸胳膊踢踢腿,我也感到非常开心。可是安老爷子不同意我去,他那时候已经九十多岁了,却依旧精神矍铄,安家的大小事宜,他无一不亲自过目。就这样,因为爷爷不允许,他的孙子,也就是我的大儿子,他同样不允许我参加。那个时候,老安已经得了很多病躺在床上,身体还不如他九十多岁的爹,他没有决策权,他只能眼睁睁看我和我的儿子争吵,然后亲眼看着我的儿子把我从二楼窗口推了下去。”
路漫彻底震惊了,究竟是怎样的力量,会让一个人忘记母亲的生养之恩,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结果我没死成,老安死了。”卢以梅又笑了,她的眼里溢出浓浓的哀伤,像山泉倾泻。“我不怪我的儿子,安家就是这样,他们大部分的人都没有感情,像是冰冷的机器,我的儿子生在安家,他不这样做,就会完全失去立足之地,他必须和他爷爷保持一致战线,才能最终在安家子孙的争斗中,夺得自己的一席之地。怎样,听起来很像一个故事吧?一点都不真实。”
路漫想点头,却又想到了除夕那天来接卢以梅回家的人群,他们的气场凛冽,的确丝毫没有人情味。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户人家更是,为了这些金钱与权力,所有人都明里暗里地争斗着。嫁给老安时,我以为我嫁给的是爱情,现在想想,我嫁给的,只不过是上天给我安排的一次恶作剧。”
“奶奶您不能这么想,至少您和安爷爷过得很幸福。”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不会嫁给他。”
“……”
“因为嫁给他,害的我无法保护我自己,无法保护我的孩子,也无法保护他。”说到这,老人哽咽了。“我倒宁肯希望,他送他二女儿来舞蹈教室的那天,我没有捡到他丢失的钱包。”
老人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她闭起眼睛,缓慢而沉重的呼吸着,仿佛这样,她就能穿越回几十年前,将自己之后这悲惨的人生,彻彻底底一笔勾销。
路漫难过地趴到卢以梅床头,她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如果当时妈妈和爸爸领了证,进入修家,那么现在的她们,又会是什么境况,修老太爷是否会承认这个比他的女婿小五十岁的来路不明的女人,又会怎样看待她这个和修家子女完全不相同的野丫头。
爸爸和妈妈不结婚,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原因,是为了保护她呢。
疲倦与悲伤如洪水猛兽般向路漫侵袭而来,她在手臂围成的黑暗空间内找不到出路,她太累了,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压力让她头晕目眩,她合上了沉重的眼皮,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