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大理寺关了数日,倒是关聪明了不少啊,你若是早日这般聪明,与他们委婉周旋,又如何会落得这般下场。”李隆基呵呵一笑,这一笑令方霖心中温暖了不少,偷瞄了前头那人一眼,白发灿灿,目光如炬,感觉像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爷爷。
“臣之聪明,不过凡俗小智尔,陛下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早已将臣洞悉,若是臣…与大臣们委婉周旋,左右逢源,陛下真正会将臣视作褒姒…”
李隆基收住笑容,叫她抬起头来,直视她的眼睛许久,叫她眸子澄澈,流波如注,内里是山水侠义,似乎真的没有令人心悸的幽怨。
“你真的没有怨恨那些陷害你的人么?”
“遭人污蔑,一时愤恨,人之常情…臣,不敢说没有。”
李隆基不着痕迹微微点头,却又问道:
“此刻你孑然一身在长安,无亲无故,他们害也只害你一人,若是你有家世呢,你的夫婿,你的高堂,你那师父,受你牵连,身首异处,还要将罪状张贴到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你又会如何?”
方霖愤恨之色流于脸上,倔强不已:“那我会修炼不世武功,再来寻他们,将他们碎尸万段,尸首挂在东市晾晒十日,以泄心头之恨。”
李隆基闻之哑然,正想问她,你不想争夺权势,让他们俯首称臣?可是想到方霖的独特生平,却又释然,不禁莞尔道:“真是江湖习气。”
见他似乎不再惦念自己是否心中有恨,方霖方才松了一口气,“臣负罪在身,不知该如何才能洗刷罪名…”
李隆基却是不置可否,反倒是伸手替她掸落肩上茅草,向她问道:“你师父…她还好么?”
自她入宫以来,未有一次不曾疑惑,陛下对自己师尊是何感情,然而一连半月,却是从未见他提起,料想自己虽然立了退回纥,护送神药之功劳,凭自己威望和女子之身,是不可能拜相的,皇帝这般执着提拔我,想来想去也唯有一种可能,便是惦念着师尊的情分了。
而今他终于是亲口问了,方霖心中惴惴不安,一时竟不知作何解答,不仅不知皇帝心中所思,亦不知师父心头所想。
“我师父她…”方霖婉转心思,按下心中突突直跳的念想,平静道:“她老人家身体安康,只是自我记事起,她便孑然一身,独自一人,在祁连山上,我从未见过她开怀大笑,或是勃然大怒,她很平静。”
李隆基听她说话,却是望着窗外洒下的月光,面色寞寞,久久未语,方霖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得这两位老人相思了大半辈子,却只能千里共婵娟,好不凄凉。
“祁连山有连绵不绝的层峦,一眼望不到头,我很少见她出宫,未曾移步换景过,祁连山有漫野盛开的胭脂,从千里外泼洒而来,我很少见她采摘,未曾粉黛雾眉过,祁连山有醇香浓烈的酒,一口喝不干净,我很少见她执斛,未曾酩酊大醉过。”
“更多时候,她是对着祁连山夜空悬挂天图,伸手可摘的漫天星辰,望而不语,她总是这样,不喜不悲,无嗔无怒。”
师尊从未告诉过她,她和李隆基相别了多少年,什么时候能再相见,她也曾怒过,那天宝皇帝是不是芙蓉帐暖度春宵,早就将她师父忘了,可是如今见到李隆基这般望月哀思的模样,却又提不起一丝气恼,只道世间因果造化,太过宿命,便是强如师尊,贵如帝王,亦不可碾过。
尤其是,如今一人容颜永驻,一人古稀华发,恍若相隔了两个世界。
“陛下…臣…臣斗胆,陛下若是心有牵挂,便移龙驾,去祁连山看看吧…”
方霖于心不忍,终是说出了心口的话,感觉淤积在胸口的闷气都舒缓了,可是李隆基转过头来,微笑看着她,什么也未说,将棉絮盖在她单薄的身子上,便迈着苍老的步子离去了,走时黄袍黯淡,金龙不响,不似帝王,却似一介平凡老翁。
第二日,日至晌午,天空流火,大理寺卿火急火燎回到公府,将方霖放了出来,并递给她一纸御诏,对她说道:
“方大人,陛下查了七日,终于查明白了,而今你已是无罪释放,只不过…陷害你的人,陛下也很难动他…们。”
“我知道,臣能够得以昭雪,已是万幸,陛下之恩,臣此生无以为报,唯有尽忠耳,那些大臣,臣不会怀恨在心。”方霖平淡说道,见她似是放下,大理寺卿也松了口气,复又说道:
“那以血书栽赃你的符宝郎,被陛下革了职,贬为庶人,终身不受朝廷录用,他的族人,府上奴婢,尽数流放岭南。”
方霖幽幽一叹,没有说什么,虽她心地善良,本不欲如此大张旗鼓,可那投机之人,也是罪有应得。
“陛下…在朝上勃然大怒,文武百官悉数噤声,而后么…陛下罢了你的相位,以治官不周为由,削去你散骑常侍一职,降为中书舍人,你便不用担心,有些人日夜加害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