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如此…”陆远执杯一叹。
颜真卿往日的书香味也被长时间的憔悴磨平了,眉宇之间十分落寞,喝着苦酒,说着十分丧气的话:
“本以为,朔方军直捣黄龙,叛军几个月便能平定,而今来看,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了。”
陆远蓦然,如今朝廷大损,叛军气焰旺盛,要他信誓旦旦,月平叛军,也无人会信,只好不谈此事:“颜公,我送你一程罢,灵武离得很远。”
谁知颜真卿听完,并未答应,眼色有些躲闪,看了陆远数眼,似乎十分犹豫。陆远看他话中有话的模样,不禁问道:“颜公有什么嘱托,但说无妨。”
颜真卿叹息一声,张了张嘴,还是忍不住说道:“这段时日,我接到消息,安禄山南下的大军,被阻挡在河南地界,已有近五个月了。”
“颜公可是要我去驰援睢阳?若是睢阳告急,在下自然义不容辞。”陆远略作思忖,心想太原有李光弼坐镇,一时间那史思明是破不开的,少了自己应该并无大碍。
谁知颜真卿面色阴晴不定,眼色时而阴郁时而惋惜,陆远从不曾见过这位河北义军盟主这般扭捏,不禁十分好奇:“颜公怎么了,陆远从未见你这样摇摆不定啊。”
“唉…”颜真卿扼腕长叹,眼角有泪:“义士你不知道,睢阳太守张巡率领数千勇将,足足抵抗了叛军十万大军数月,而今已是弹尽粮绝,毫无援兵,城破人亡就在旦夕之间。”
“什么?朝廷为何不去支援睢阳。”陆远大惊失色,睢阳战事,他亦有所耳闻,料想身后江淮一带,兵甲富足,若是援军跟上,戍守城池,何惧叛军,原来张巡苦战数月,始终未曾等到援军。
“我也不知,可能朝廷有自己的用意罢,可能那些骄兵悍将,让他不喜,料想张巡进士及第,一介文人,能够立下此等汗马功劳,定会惹得不少人眼红嫉妒。”颜真卿摇头冷笑,顷刻间却是对张巡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复又没来由的一句:“想来我的兄长也是这般,战死常山,无人来援,有时候朝廷里的那帮人,巴不得我们英勇就义,好鼓舞前线战事。”
从未见过一向忠厚善良的颜真卿这般冷冽,二人对坐,仿若有一阵冷流从中趟过,许久之后,陆远叹息一声:“绝非天下人都是如此,那样大唐便亡了,诸如郭子仪,李光弼将军,皆是大忠大义之辈,只是天南地北,力不能所及耳。”
睢阳的求援都求到河北来了,这里可隔着无数叛军城池,可见江淮的大军,估计没有为张巡送去一兵一卒。
这般想着,陆远也有些义愤填膺,猛的站起身来,将酒杯掷得粉碎,怒喝一声:“此等忠烈之士,枉死岂不是可惜?没人驰援睢阳?我去。”
颜真卿满目泪痕,唇角颤抖,上前两步,握住陆远的手,又是感怀又是惭愧,当陆远那年轻而又坚毅的面庞落在自己瞳孔里,活脱脱像极了自己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潇洒模样,这般一想,颜真卿只觉得后背冷汗直冒,做了一桩对不起陆远的事。
“义士不要力敌,茫茫大地上的人都等着张巡送死,可他不该死,必要时刻,把他救走便可以了。”
颜真卿神色有些恍惚,他只是为张巡抱不平,为他兄长抱不平,并非真的想要性子刚烈的陆远步这两人后尘,慌忙又拉住他衣角说道:
“答应我,义士,睢阳大不了丢了便是,性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陆远尚且年轻,一腔孤勇,对颜真卿的隐晦话语似懂非懂,但若说性命,谁又想枉死呢,道理还是懂的,于是陆远放声大笑,浑然不在意:“颜公放心,我会活着见到叛贼尽数伏诛的那一天。”
古道烈马,陆远独自一人,走在前往睢阳的路上,满怀对朝廷的不解与对张巡的敬佩,要去见见这位被坚执锐的进士文人。而在他身后,颜真卿登上平原郡高楼,满怀复杂心绪,第三次为义士煮酒送别。
陆远知晓,张巡的性子应是十分耿直刚烈的,由是才会得罪那么多人,落得无人救援他,期盼他去死的境地。这一点和自己,和李光弼将军并无二致,只是他命不好,不曾来我们北路军中,可叹自己追随了一位好节帅,可恨江淮的藩镇这般不近人情。
然而他低估了张巡的忠烈,低估了人心之险恶。
离得洛阳数十里,陆远正在洛水畔饮马歇息时,却是在江畔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一身青色布衣,背对洛阳城,遥望冰雪消融的江水,灰白相间鬓发垂落胸前,与江畔清风融为一体,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风范。
陆远看着那人背影,负手而立,略显苍老的手掌里夹着一支碧玉长箫,玉润通透,陆远若有所思,觉得此人应是一位世外高人,便悄悄靠近他,想要探探虚实。
而今兵荒马乱的,胆敢像他这般,仰仗轻功强横,到处走动的人不多。
青衣人耳聪目明,听到了草苇上的脚步声,转过身来,二人四目相望,陆远一时愣住了,总觉得此人目中尽是沧桑,可这沧桑却又掩饰不住,似乎未达郭子仪那般返璞归真之感,仿若此人年过半百,却仍旧在尘世中辗转沉沦,未曾寻到自己的归宿。青衣人率先开口道:
“小郎君尊姓大名,所为何来?”
“在下陆远,是河东节度使帐下将士,机缘巧合来到此地,为驰援睢阳而去,不知前辈尊姓大名?”陆远拱手拜道。
“睢阳…”青衣人低眉沉吟,又抬头叹道,“睢阳受困数月有余,十分凶险,就你一人前去驰援么?”
“但有三分力,为报效青天,睢阳有难,则江淮的百姓提心吊胆,某但有匹夫之勇,如何能不心系国家之事。”虽说叛军尚且不能跨过重重关卡直逼扬州,可自己心上人在那里养伤,他多少是有些担忧的,故而才对睢阳战事这般上心。
那青衣人看了陆远许久,平淡说道:
“老夫李龟年,长安城内的梨园戏班子,长安失了,老夫的家也消逝了。”
陆远心中一动,实是与方霖相处之时,曾听她提起过此人,亦知晓他一些零碎身份。
“前辈保重,太上皇在蜀川,前辈可以入蜀追随他。”
说罢便要转身离去,时间紧迫,身后却是传来一声幽幽长叹:
“国破山河在,哪里都是大唐,哪里都不是曾经的大唐…”
陆远摇摇头,牵着马缰绳,走得渐渐远了,却听到李龟年一声呼唤:
“陆远是么?请等一等,老夫给你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