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宁将那本刚刚看完的书放回书架的最底层，随手抽出下一本。一个轻微的落地声唤起她的注意。

地上躺着一册小书，封面朝上，题着三个大字《感悟集》。铁画银钩，即便力道不济，但仍是她熟悉并天天临摹的字体。

婉宁拾起《感悟集》走回桌几坐下。

房间里的炭火发出几声噼叭声。窗外的阳光明亮了几分，透过窗纸朦朦胧胧地照在《感悟集》上。

婉宁快速翻动这本小册。每篇都是一首古诗，下面写着心得，还标注了写作的日期。婉宁注意到日期并不连贯，想来谢启读诗时每有感悟便记录下来，时长日久积少成多，便把它们装订在一起，加上封皮，命名为《感悟集》。

这本《感悟集》是谢启的所思所想。婉宁突然心跳加速，感觉手中捧着的不是《感悟集》，而是谢启的心。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婉宁翻开了《感悟集》。

第一篇是《诗经?大雅》中《大明》的第一章。婉宁读过《诗经》对这篇《大明》也有些印象，它主要叙写了周武王顺应天道，讨灭殷商，建立周王朝的史迹。

首句“明明在下，赫赫在上。”谢启在一边评注：“天道在上，操纵众生。”

下一句“天难忱斯，不易维王。”谢启评注：“商何以代夏？周何以代商？天意难测？唯天道不易。”

下一句“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谢启评注：“夏桀商纣不仁违逆天道，周武继之乃顺应天道。”

谢启最后总结：“朝代有更替，人事有循环，天道独不易，昭彰在世间。”日期落款是“天祐三十一年五月”。

婉宁心算了一下天祐三十一年时谢启应该是九岁。

她重新又读了一遍《大明》的第一章和谢启的批注，细细体会。想来谢启读此篇的感悟是商代夏，周代商，冥冥中有永恒不变的天道。

顺天道者昌，逆天道者亡。天道不是天意，君王不是上天的选择，只有符合天道的英明君主才能主宰天下，“挟四方”。

她想起读过的晋书和谢氏族史。谢家人好玄学，不喜儒家那套固化思想的礼义廉耻。南北朝乱世的时人都不大信“君权神授”的陈腔滥调，而是推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婉宁心中叹息不已，谢启九岁时在求索天道，而自己九岁时吟诵的是“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婉宁翻看下一篇，是屈原《天问》的前二十八句：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闇闇，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谢启用笔在每一个问句旁划线。婉宁发现抄录的二十八句中有一十八问。她不想马上看谢启的感悟，打算先自己思考，便回头从第一句开始细读。

婉宁靠在窗棂上，思绪翻飞：是啊，远古开始时天地鸿蒙，谁传道之？天地如何开辟？阴阳如何而来？支撑天地的八柱又在哪里？这一十八发问都是对创世神话的怀疑和批判。

她心中一动，神佛并不存在，天地的开辟和运行遵循一个她未知的道理，这个道理或许就是第一篇中谢启求索的天道。

她心中升起对这位千年前的诗人无限的崇拜和敬仰。屈原是那么睿智博学，他对天地自然、日月星辰进行探本溯源，一十八问喷涌而出，醍醐灌顶、气势恢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