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蕉下客陈却
四.
我在陷空山修养了一个多月，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这次出山受伤，引得胸口剑伤复发，想起老道士的药对这伤口有奇效，我便启程去找他。
道观依旧是那样破破旧旧，老道士扔下了宝贝似得炼丹炉，不知往何处去了。我只好下山，沿途寻找，过不了几个镇子。我在城郊看到有紫云遮天，像是妖气，凑近了，听见一个老头的声音：“妖孽，你杀人取阳，屠害生灵，老道今天就要替天收了你这孽障！”
“哈哈哈，好啊，你这老头多管闲事，就让你瞧瞧我的厉害！”
老道士将拂尘一甩，掏出一个金盂来，口中振振有词念着咒语，一边还不时用拂尘去迎击那蝎子精的招数。那蝎子精好生厉害，几招之间，老道已见颓势。眼见毒针就要刺中老道，我连忙出手相助老道。老道比前年更觉苍老了，沟壑遍布的脸上已是汗流不止。
“耗子精，你少管闲事！”蝎子精被我拦住，十分不悦地对我吼道。
“孽畜，你居然还敢回来！也罢，老道今日一不做二不休，就将你们两个妖孽都收了，已弥补往日失过！”老道喘息着，居然还要做法。
蝎子精现出原形，一把将我扫开，就要对老道动手。老道则是闭眼，拈手作印，快速念着咒语。
“老道！快躲开！”我冲上去推开老道，双手交叉，死死挡住蝎子精的毒针不让它落下。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老道终于念完咒语，拂尘向蝎子精甩去。
“啊！”蝎子精被这一击击得化成了人形，躺在地上捂着肚子打滚。老道就要将金盂扣上去，我连忙阻止，“老道！”
“好你个孽畜，我救你一命，本以为你能就此醒悟，向善求德，谁知你不仅受恩不感，知善不为，竟还讪谤圣贤，侵凌道德！就让我先收了你，告罪先圣！”说着竟将金盂向我掷来。
我挣扎着想要跳出金盂的金光，这时，倒在老道身后的蝎子精，趁他不备，猛然扎了老道一下，老道“啊呀！”一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开始抽搐起来。
好在老道炼药的功夫虽好，捉妖确实在不在行，我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打破了金盂，扑到老道身边。“老道！”
“咳咳，别喊了，没用的，我的毒针无药可解。”蝎子精说着撑起身体坐起来。
我看着老道，老道嗫嚅着说着什么：“先圣...我....捉妖..行善......飞升成仙......”说完便又哆嗦几下，断了气。
“你和这老头是怎么回事？咳...咳咳”蝎子精问道。
“他救过我。”我放下老道的尸身说。
“呵呵，这老头居然也会救一个妖？看来是你让他后悔了！咳咳......咳，这半年来他在这附近，收了不少不成气候的小妖，今日竟还想收我！活该栽在我手上！”蝎子精笑道。
我只感到胸口剑伤经刚才一番，又痛起来。“你我同为妖，井水不犯河水，你走吧，老道的尸身我得带回去。”
“哼！亏你还是只妖，和人混在一起和人有什么两样！”蝎子精蔑视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就匆匆化作一阵旋风离开了。
我将老道葬在了破道观的院子里，将老道的炼丹炉放在上面，算是一个碑。老道救过我，我也救过老道，即使他后来后悔，也是无法了。我们如今算是两不相欠，我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只是我的伤，这下就不知道找谁去治了。
五.
九重天宫之上，莲花池旁，哪吒坐在水边假寐。
刚刚下界有道众，请他下界除妖，他却在最后关头，放了那妖精一条生路。
很久，已经没人对我说这些了。哪吒心想着。
天界素来太平，除了几百年前，出了个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之外，从未有人质疑过什么。说起来，天界不太平的时候，反倒是比太平的时候要好。万法诸神，面对什么事情，总像是只有一个脑袋一般，一样的说辞，一样的态度，从来没有半点不同。只有当孙猴子打上天来的时候，才听到了些不一样的声音。如今，那个齐天大圣，也已历劫飞升，成了西天诸佛里的一位斗战胜佛了，和我一样，位列仙班，做了众神之中的一个，从此便枷锁缠身，再不可妄言妄行了。
哪吒其实很愿意下界除妖，因为有架可打，有正义可以伸张，也因为，只有下界，才有恶可以铲除。但其实，那些教众请哪吒除妖的时候，哪吒从未想过什么是非对错，在他看来，妖便是恶的，不然怎么要请他来呢？
人间变化得真快啊，从商到唐，算起来，人间已是过去了两千多年了啊。从我肉身飞仙，成了这莲花三太子，人间于我便如一场百戏，终究是局外事了。
神仙之路，漫漫无期。历劫升，应劫死。天上小龙女走了，雷震子走了。人间秦亡了周，汉灭了秦，历经三国，两晋，南北朝，如今到了这唐......人间也在历劫，万物都要历劫。我便也是父亲两千多年来，历的最长，最大的劫吧。
上次木吒说，父亲两千五百岁生日就要到了，问我要准备什么礼物。呵，我的礼物嘛，已经想好了，便是让父亲少做一天的托塔天王，腾出手来，可以抱抱妹妹，拍拍哥哥们的肩膀。那一日，我会到灵山的佛祖法会去听颂佛法，届时父亲便不用再托着那玲珑宝塔了。
人间的七月十五，盂兰盆节，灵山要举行七天七夜的水陆法会，信众们明颂佛经，六圣四凡，将普同供养。
哪吒隐去真身，只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公子的模样，隐在挤挤攘攘的人群中
“......须菩提，菩萨无住相布施，福德亦复如是，不可思量。须菩提，菩萨但应如所教住。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须菩提白佛言:“世尊，颇有众生得闻如是言说章句，生实信不？......”
高僧在讲唐玄奘带回来的《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说起来，自从李唐开国以来，重佛教，不重道教，倒使得十人里有一小半是佛教徒了。哪吒继续听下去。
“......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何以故?是诸众生，若心取相，则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
高僧还在讲着，下面却有不够虔诚的信徒嘟囔：“说了这么多，到底佛祖怎样才能保佑我娘子这胎生男啊？”
另外也有人接话道：“那倒是要去求观音大士，拜拜张仙庙哩！”
“诶，那我这腿该求哪个菩萨？”一个跛脚人说。
“诶呀...我日日念佛，希望佛祖保佑我能长命百岁啊！”又有人说。
哪吒悄悄从涌动着的人潮里退出来，往后山走去，他知道，在后山那里有一处古老的温泉，是集天地精华的所在。
到了温泉，他感到里面有人，施法散去温泉的水雾，一个皮肤莹白的少女正泡在水中。他却一眼看出，这就是他两次放走的那只银鼠精。
那少女也抬起头来，却并不能识得他，只问道：“你也要泡温泉？”
哪吒在温泉边坐下。“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温泉？”
少女答道：“这里原是我家夫人的处所，我自然知道。”
温泉水暖人肺腑，化瘀消肿，少女心口的剑伤从内赶到皮肤上。哪吒看到：“你这伤是这里的水治不好的。”
少女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都几年了，治不好也不妨。”
“这伤可不轻，是斩妖剑剑气所伤。一般的药都是治不好的。”哪吒说。
“这点伤算好的了。你看不见为了一个长生不老，羽化登仙，多少人连性命都丢了呢。就说外面法会的几万僧众，为富贵荣华，为长生不老，一辈子吃斋受戒的，吞丹服药的，散尽家财的，到最后，不也要都丢了性命吗？”少女说。
“世人皆晓神仙好，都妄图长生不老。却不知，长生不老，便是神仙最大的谎言。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人间已是几朝几代过去了，对于神仙，不过是几个四时轮回罢了。神仙修炼，无所思无所想，无所冀无所虞，又自然不知岁月流转，神仙也是老之已至。这就是神仙的长生，不老。”哪吒说。
“你是神仙？”少女轰然间站起身来。
哪吒垂眸不答。却渐渐现出真身来。
这次他手中没有斩妖剑，背上没背红缨枪，脚下没有风火轮，腰间没有乾坤圈，甚至，连混天绫也没有。少女仔细地看过，然后走上前一步，警惕地问：“你可是又要来拿我的？”
哪吒不答话，等得少女警惕得以为他睡着了，刚想要逃走。哪吒却慢慢抬起眼睛，露出一种淡漠的笑容来。
“你可愿助我历劫？”
六.
哪吒的法宝，召之即来，根本不需要时时现在身上。刚刚到了温泉这里，他就迟疑过要不要再收一次妖，为人间除一次害。感到了这种熟悉的妖气，他便猜到了是这只白鼠精了。温泉水雾中，他恍惚间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只九尾白狐。
众生生而不同，有的人生下来就是神，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妖，更多的人生下来，是人。人却也有三六九等，想起从前做人的时候，他也疑惑过，为什么他生下来就是总兵家的公子，为什么雷震子生下来就是奴隶，为什么小龙女生下来就是神仙？
天命有定，每个人都在定好的命数里出生，却不是每个人都只能按照自己的命数来生存，所以有了武王伐纣。那妖呢？妖就不能逆天而行吗？九尾狐爱上商纣，于是逆天修炼得成人身，成了妲己。如果说武王伐纣，妲己祸国也是命数的话，那在都城城破那一日，妲己相依纣王走进已成一片火海的宫殿，可也是命数吗？
哪吒突然做了个很大胆的决定，他要留着这只白鼠精，要看看是否一切都是有天命的。如果说有，那他的天命又是什么，父亲的天命又是什么？对！就让这只白鼠精化成一道劫，让他不顾一切地闯一闯，他的劫，父亲的劫，天界的劫！
少女十分诧异地看着哪吒，她觉得哪吒的笑仿佛是那样一种，遥远，神秘，莫名的笑，好像来自遥不可及的未知，又好像只是看倦了平淡一天的笑。她还是点了点头，“好啊。”